明姜這倆字兒,是尤大夫的芳名。
既取了“光明磊落”之通透坦蕩,又承了“姜桂之性”的率真倔強。
就像是在老茶館裡喝到的那壺酽茶,入口濃烈,在嘴裡轉一圈,唇齒還留香。
正所謂“名實相符”。
尤大夫這個人呐,總是笑眼彎彎的,說起話來語氣溫柔和煦,人家揶揄她幾句,她也不生氣,從來不會讓話落空,特别随和。
她看病開的那些個草藥,大多數在田埂上也能挖到,像是車前草、馬齒苋、藿香之類的。
碰上付不起診金的,她隻收一兩把糙米。
大抵是這麼個緣故,好些個人就覺着她好糊弄,軟趴趴的沒個脾氣,涎着臉皮跑來找她賒膏藥,她倒是個心眼兒寬的,對這些個窮苦老百姓,一向是能幫則幫,跟那《詩經·淇奧》裡說的“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差不離兒。
海紅珠打心眼兒裡就想親近她。
隻要得了閑空兒,不用練那勞什子滾環雜技,她就一溜煙兒跑到舊封丘門,找個小角落一蹲,跟個小雛鳥似的,探頭探腦的,睜着圓滾滾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尤大夫鍘切草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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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大夫擺着小攤兒,豎起一面“妙手回春”的小立招,她自個兒做的膏散丹丸,都在一旁擺着,這邊手上也不停歇。
她把一捆兒夏枯草捋齊整後,擱在鍘刀下面,一隻手穩穩地按住夏枯草,另一隻手握着鍘刀的把手,稍一使力,鍘刀就下去了,一下接着一下,把夏枯草切得長短勻溜。
切罷,曬到一旁的油布上,又端起藥臼子,細細地研磨起曬幹的大薊來。
襻膊挂在脖子上,袖口邊緣泛起了微微的毛糙,露出一截兒線條精瘦的手臂,尤大夫手腕緊實,腕骨微微隆突,鍘刀的每一次起落,都牽引着它在淡蜜色的肌膚下滾動;十根修長的手指,猶如玉筍,緊緊地握着搗藥杵,稍微蓄着勁兒,手背上的幾縷青筋就會鼓起。
海紅珠托着腮幫子,每每看得津津有味。
當然了,偶爾也有些個不長眼的。
就說前陣子那個三十來歲的精壯漢子吧,一瞧見尤大夫,立刻兩眼放光,湊到了攤子前,他随手撈起一包黃芪片,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擺弄,實則心猿意馬,眼珠子就像上了油的滾珠,滴溜溜的,把尤大夫從頭打量到腳,喉嚨裡還吞咽了幾下口水。
“喲呵,雖說沒什麼女人味兒,穿扮得還跟個糙老爺們兒似的,可你這小模樣兒,倒還入得了我田伯光的法眼。”
說着,就要伸手摸她的臉頰。
尤大夫立馬沉下了臉,她偏了偏頭,不止躲開了田伯光的觸碰,還劈手奪回了那包黃芪片,冷冷地說:“髒爪子别亂伸!”
伸手卻落了個空,那個叫田伯光的漢子,壞笑着摩挲了幾下手指尖,他心裡癢癢的,跟揣了隻小貓似的,忍不住又調戲了幾句:
“瞧你這小模樣兒,整天風吹日曬的做個鈴醫,實在太可惜了。哥哥我今兒個心情好,陪小娘子好好玩上一玩,保準讓你□□,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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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他嘴裡的污言穢語,海紅珠漲紅了小臉,周遭的老百姓都很氣憤——誰家還沒承蒙過尤大夫的照顧?
衆人巴不得抽他幾個大耳刮子。
怎奈對方是個身材精悍的練家子,沒有功夫傍身,誰也不敢貿然上前。
隻不過,尤明姜平日裡雖随和善良,但也絕非任人欺淩之輩。
此時,她皮笑肉不笑,聲音冷飕飕的,不帶絲毫溫度:“……□□?好啊,那我就遂了你的願!”
話音剛落,冷不防就把手頭那包黃芪片,揚在了田伯光的臉上!
滿滿一包黃芪片,劈頭蓋臉的,砸得他臉頰生疼,雙手下意識地往外揮,想要把這些黃芪片給撥開。
尤明姜手腕一翻,“嗖”的一聲,将數枚銀針,分别打入了他的小海穴、内關穴、環跳穴、髀關穴。
不過短短的兩息,手腳就出現了像過電似的麻痹感,田伯光心裡咯噔一聲,沒等他緩過勁兒來,尤明姜蓦地掄起一拳,狠狠搗在了田伯光的胸口。
緊接着,她又無情地來了一腳,“咣”的一聲,田伯光被踹飛了出去,落在地上滾了好幾滾,堪堪停在了臭水溝沿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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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着穩穩的步兒,走到了田伯光跟前,尤明姜蹲下身子,驟然薅住了他的頭發,迫使他仰頭。
田伯光死死地捂着胸口,張嘴“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嘬嘬嘬,我玩得怎麼樣啊?玩得可還讓你□□?”
她笑得滿是玩味,擡手在他臉頰上拍了兩下,手勁兒不大,但侮辱性極強,“說話!”
田伯光又吐了一口血,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田伯光恨得要命,朝她啐了一口血沫。
話還沒說完,尤明姜就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照直就往他臉上捶,直打得他眼冒金星,流出一管兒鼻血!
随後一記重拳,結結實實地捶在他的腦門上,田伯光倆眼一閉,重重地栽倒在地。
尤明姜這才停手,站起身來,冷冷地垂低了眉眼,拍了拍手上的灰。
一腳将昏死過去的田伯光,踹下了臭水溝,“臭蟲,就該待在臭水溝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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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海紅珠一下就愣住了。
她實在難以将那個三拳兩腳撂倒壯漢的尤明姜和記憶中溫柔的面容聯系在一起。
而此時此刻,就在這個昏暗的破廟裡。
海紅珠縮在角落裡,心跳陡然加快,呼吸急促,眼睜睜看着尤明姜毀屍滅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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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穩穩地使勁兒,尤明姜沉着臉,把屍體拖到枯井那兒。
老酒鬼骨架子大,屍體沉甸甸的,在地上留下一道紮眼的血印子。
整個院兒鋪着石闆,雨水沿着陽溝排走了,她揭開木頭井蓋兒,往裡一看,那數尺深的枯井,井底僅被澆濕了淺淺一層。
井裡還堆放了些舊木魚、破木凳,還有褪色的經幡等等雜物。
尤明姜将老酒鬼的屍體,連同那把染血的生鏽剪刀,齊齊撂到了枯井裡。太潮了,她又從藤編藥簍裡,掏出一小罐兒桐油,仔仔細細地沿着縫隙潑在了上面,随後點燃。
伴随着燃燒,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惡臭,湧入鼻腔。
海紅珠縮在角落裡瑟瑟發抖,胃裡一個勁兒地翻江倒海。
烈火熊熊,足足燒了半個時辰,屍體徹底被燒成了焦炭。
枯井裡有股子油腥焦味兒,尤明姜皺了皺眉,找來塊大磨盤,壓住井口,随後抹上泥,抹得倍兒勻實,再摞上一大堆枯枝爛葉。
經不住這刺激的場面,海紅珠腦袋昏沉,她想爬起身,四肢灌了鉛似的,使不上勁兒,腿軟了。
“……這有什麼好怕的呢?海紅珠你振作點,别自己吓自己……尤大夫是個多好的人呀,你平常不也總愛往她那兒跑嘛……”
海紅珠努力寬慰自己,“那個老酒鬼,差點就把你害了……他本來就幹了好多壞事……死了,那也是老天爺看不下去……尤大夫是為民除害啊……别慌,腿可别軟……”
突然,她的視野裡多了一隻手。
“……”海紅珠愣住了。
這隻手,掌心向上,那指腹上有那麼薄薄的一層繭子,指縫兒殘留着水漬,潮潤潤的。
尤明姜站在她的面前:“你還好吧?”
小姑娘髒兮兮的,衣服皺得不像樣兒,跟腌鹹菜幹兒似的,一褶子一褶子的,小臉兒盡是些泥印子,隻露了雙透着驚惶的眼睛,像個樹窠子裡吓破了膽兒的小鹌鹑。
年輕的鈴醫彎下腰,輕聲安撫:“小妹,地上挺涼的,可不能在這兒一直坐着,我扶着你,慢慢起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