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谷縣,張秋鎮,未時三刻。
“咱走到哪兒了?”尤明姜探出頭詢問。
為方便輪流趕車,她穿着農家短打,确實舒适不少。
海四爹緊了緊蓑衣,應道:“到陽谷縣喽。”
細雨灑在車篷上,尤明姜給熟睡的兩個小姑娘掖好毯子,輕歎了口氣。
自黃河下遊水位上漲,她便隐隐有了不祥之感。
果不其然,黃河在新鄉八柳樹決口,洪水直撲張秋鎮,漕運河道也被沖毀。
放眼望去,淤泥快到大腿處,洪水尚未全退,水面漂着爛木闆、破衣裳和死雞死鴨,腥味刺鼻,四周斷壁殘垣,一片狼藉。
“咱該怎麼辦?”海四爹望向尤明姜這個主心骨。
尤明姜深吸一口氣,鎮定地說:“别慌,往山裡高處走!”
海四爹趕着騾車,大聲吆喝着,不斷拉缰繩。
騾子在淤泥中艱難地深一腳淺一腳前行,每一步都耗費極大力氣。
尤明姜索性跳下車,在沒膝的淤泥裡奮力推車。
景陽岡在陽谷縣,是一片滿是亂樹林的山崗,荊棘叢生,道路崎岖難行。
聽聞山上常有猛獸出沒,除藝高膽大的獵戶,鮮有人敢涉足。
此次洪水沖毀不少猛獸巢穴,食物也被沖走,它們便跑到地勢高的山頭。
現在猛獸沒進村覓食,衆人都覺慶幸。
這種時候,誰還敢上山招惹猛獸?
海四爹趕着騾車,瞧見個被遺棄的山神廟。
廟雖破舊,但屋檐瓦片齊整,地基較高,算是個意外之喜。
人困騾乏,海四爹一到晚上就看不清東西,不便趕車。
于是,尤明姜拍闆決定就在這兒歇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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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四爹把車卸了下來,好讓騾子松快松快,又把苜蓿草和麥麸攪拌均勻了,喂給騾子,還不忘檢查騾子蹄子。
海紅珠坐在角落,圍着火堆上的陶缽炖湯。
尤明姜給了她一塊豆腐及鹽、花椒、蔥姜等調味料。
海紅珠沒問這些東西的來曆,她隻知道尤明姜是主心骨,不該問的事不要問。
她眨巴着眼睛,往火堆塞了把幹草,火苗一蹿一蹿的,忙拿樹枝撥火。
接着把豆腐切成小塊,用豬油煎至金黃,加足清水,放入姜絲和豆腐塊炖煮,出鍋前撒鹽和蔥花。
火候差不多了,海紅珠把豆腐湯盛出,端給尤明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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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萍姑終于蘇醒了。
她身下是軟塌塌的葦席,下面鋪着厚厚的幹草,可在這潮濕環境仍難受;身上則蓋着小毯子,散發着紫雲膏的淡淡清香,這味道讓她安心。
鐵萍姑掙紮着想坐起來,渾身疼得險些跌回去,卻被一雙溫柔的手攬住了肩膀。
“還疼?”
鐵萍姑擡眼,看着尤明姜的笑臉,讷讷說不出話。
她深知自己像個包袱,被這世界上唯一接納她的人收留。
“那個男人……”鐵萍姑聲音緊張地問。
“他?正和他的寶貝蜂蠟在一起呢。”尤明姜平淡地說。
鐵萍姑當時被打得睜不開眼,隻記得尤明姜把男人踹到牆上,不知後來怎樣。
她還想追問,尤明姜豎起手指放在唇邊,搖頭示意别問,她便猜出男人下場。
“尤大夫,你的手是救人的……”鐵萍姑滿心愧疚。
尤明姜打斷她:“不過是路見不平。”
“我一直拖累你。”
“在我看來,沒拖累,可你老這麼說,我會煩。”
但鐵萍姑仍惴惴不安,心裡沒底。
連親爹都能抛棄自己,尤明姜能收留自己多久?
理智告訴她尤明姜不是那樣的人,可感性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怕自己好不起來,拖累尤明姜,擔心自己被她像李大嘴一樣抛棄。
“尤大夫,我一無所有,沒你,我早被賣了。”
鐵萍姑雖沒直說,但滿臉寫着“你為什麼要這樣幫我”。
“我不為什麼,”尤明姜輕聲說,“我一向喜歡做好事。”
鐵萍姑哽咽着說不出話來,她真希望自己趕緊好起來,不要再拖累尤明姜了。
就在這時,海紅珠喊道:“尤姐姐,湯好了。”
尤明姜接過湯碗,豆腐湯盛在一隻粗糙的陶碗裡,豆腐酥爛,湯汁奶白。
“來,把湯喝了。”
尤明姜扶起鐵萍姑,讓她靠在自己肩上,輕輕端起碗,拿起勺子攪動幾下,舀起一勺湯,吹了吹,緩緩遞到鐵萍姑嘴邊。
之前給鐵萍姑檢查,發現她蜂毒未清,又因長年累月營養不良,身體極為瘦弱,全身新傷舊痕交錯。
尤其是小腹上,淤青看起來十分駭人,肋骨處傷勢最重。
所幸脾髒位于左側肋弓後方,受肋骨庇護,不然脾髒大概率已破裂……
所以這些時日,鐵萍姑一直昏昏沉沉,未曾徹底蘇醒。
鐵萍姑微微張嘴,咽下勺子裡的湯,溫熱的湯順着食道流進胃裡,比什麼暖心話都熨帖。
“慢點喝,”尤明姜一手端碗,一手輕拍她的背,“小心别嗆着。”
看着她喝光了豆腐湯,尤明姜笑了起來,将空碗放在一旁,扶她躺下:
“你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不要管,你的身體要慢慢調養,相信我,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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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草叢偷看的小何,偷偷咽唾沫,舔舔嘴巴,肚子餓得叽裡咕噜響。
是豆腐啊……
他眼巴巴看着山神廟裡的人喝豆腐湯,餓得前胸貼後背,肚子更加難受了。
細雨淋得他渾身濕漉漉,可他還是舍不得走,使勁皺着小鼻子,聞豆腐湯的香味兒。
他貪婪地盯着那一鍋豆腐湯,手指塞到嘴巴裡嘬了會兒,喉嚨不自覺滾動。
豆腐湯是什麼味道呀?真希望喝到湯的人是他。
看了好一會兒,破廟裡走出一道颀長的身影。
那人肩上背了隻竹編藥簍,手裡握着一根粗樹枝,彎下腰檢查着周遭環境。
藥簍?
小何眼睛一亮,跌跌撞撞跑回了自己“家”的破爛草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