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姜撚着銀針在燭火上灼烤。
她的手指修長,指甲飽滿,隻是不夠纖柔,也不夠白膩。
雖說她時常塗抹紫雲膏,但指腹和掌心依舊覆着一層薄繭。
就連右手中指側面也磨起了一個淡黃色的死繭,光滑厚實。
大概是握筆姿勢不太好,久而久之磨出來的。
這雙手雖說稱不上是美人的手,卻透着一種讓人安心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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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的針尖冷不防沒入他傷口。
一陣劇痛襲來,路小佳身體猛地一僵,額角青筋暴起,眼中閃過一瞬的殺意。
尤明姜眼疾手快,一邊迅速按住他的肩膀,一邊為他縫合傷口。
随時準備應對他的反擊。
沒使用麻沸散就縫針,勢必會疼得他一時半會動彈不得。
但尤明姜也沒法不防備着。
路小佳是殺手,廟裡頭又都是老弱病殘,怎麼可能睡得安穩?
路小佳緊咬牙關,雙手死死地攥住蒲團,指節泛白,選擇了隐忍。
他能感覺到尤明姜的防備,也明白此刻自己的處境。
不僅傷口得不到妥善處理,還會陷入“亂拳打死老師傅”的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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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絲線穿透皮肉,路小佳的牙齒就碾碎一粒花生。
“古有華佗刮骨。”路小佳突然開口,齒間咬着的花生殼碎成齑粉,“今有……”
針頭刺入皮膚,用黃柏水煮過的絲線,利落地在傷口兩側來回穿梭。
路小佳緊緊繃住身體,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下來。
絲線在傷口上交織出細密整齊的針腳,一針又一針,将傷口一點點攏合。
尤明姜一邊縫,一邊說道:“這是湖州的蠶絲,質量上乘,堅韌又光滑,刺激性還小呢,以後拆線也不會太麻煩。”
路小佳右手始終按着劍柄,指節都泛白了,硬是咬着牙,哼都不哼一聲。
縫合進行到一半時,他忽然開口:“你該問。”
“問什麼?”
“問我殺的是誰,為什麼受傷。①治病必察其下,适其脈,觀其志意,與其病也。這不是醫家本分嗎?你怎麼不問?”
“倒反天罡。我是治病的,不是斷案的……”尤明姜遲疑了一瞬,“好,那我問個問題,為什麼選了這兒?"
“聽說這裡的神……”他垂落眼睑,“普渡衆生。”
說完,他輕輕咳了兩聲,似是不經意間提起,“開封府尹已經換成了包拯。這位包青天身邊,還有一位人稱‘南俠’的展護衛,武藝高強,劍法脫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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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來,整個開封人心惶惶,衙門忙得不可開交。
皇帝老兒大發雷霆,新官上任不久,就被貶谪到煙瘴之地去做了參軍。
這一切都源于一起“蜂殺案”。
報案人是轄治這個村兒的裡正。
那一天,不要說幾個年輕的捕快,就連見慣了大世面的驗屍仵作,在看到現場後都忍不住嘔吐起來。
倒不是他們沒見過死人,而是從來沒見過這麼驚悚的死狀。
案發的屋子密閉嚴實,門窗則被人塗上了桐油,屋子裡的蜜蜂受了刺激,發狂似地到處亂飛,衆人穿上厚蓑衣,好不容易才将蜜蜂用火燎了個幹淨。
一進入屋子,就聞到一股腐爛的甜腥氣,地上還有個巨大的蜂巢。
捕快們找了半天,一直沒找到屍體。
直到一個毛手毛腳的小子,不小心踢爛了蜂巢,才發現了屍體——死者被包裹在灌滿了蜂蜜的蜂巢中,早已面目全非。
蜂巢一打開,惡臭的屍水頓時淌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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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門起初判定,殺人兇手是個人牙子。
據村民說,死者曾與人牙子約定好要賣丫頭,可十幾天前,人牙子去了一趟死者家後便匆匆離開,走時還夾着一個大麻袋。
聯想到死者家中的鍋碗瓢盆、糧食臘肉也都不翼而飛,衙門推測,極有可能是雙方沒談攏價格,人牙子懷恨在心,故而失手殺了人。
而且,死者家的小丫頭也不見了蹤影。
衆人猜測,那個麻袋裡裝的或許就是小丫頭。
衙門正要全力追查人牙子的下落,人牙子的屍體卻在河裡被發現了。
所謂的兇手也死了。
命案一時間陷入僵局,無法偵破。
眼下正值農曆六月,天氣炎熱異常,無奈之下,隻能将屍體焚燒處理。
此事也就成了一樁懸案。
原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不知哪個多事兒的在背地裡煽動,竟傳出了厲鬼索命的謠言。
一時間,各種流言蜚語甚嚣塵上。
恰逢黃河在沙灣決口,一夥農民趁機起義。
朝廷震怒,直接将開封府大大小小的官員,該貶谪的貶谪,該刺配的刺配。
就連底下那些不老實的小吏,也被裁汰了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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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睫毛都沒顫:“那敢情好,聽說包拯明察秋毫,這是黎民百姓之幸。”
路小佳淡淡道:“包拯眼裡可揉不得沙子,他如果在任,絕不會容忍什麼蜂毒僞造死亡時間的蜂殺案,哪怕你這個腳底抹油的鈴醫,逃到天涯海角,也……嘶!”
“閣下說笑了。”她利落剪斷線頭,“我一個小鈴醫,哪兒來的這種神通。”
路小佳挑眉,眼神裡帶着三分頑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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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合完畢後,她取出1瓶凝血酶凍幹粉,兌上淡鹽水,輕輕地灑抹在他縫合好的傷口上,最後用1卷【醫用無菌紗布】包紮得結結實實。
她往路小佳嘴裡塞了1片【對乙酰氨基酚片】,還有2粒【阿莫西林膠囊】。
手頭沒有破傷風抗毒素,隻能給他開了個祛風解表的防風白附子湯方。
尤明姜叮囑他:“不能沾水,更不能劇烈活動,你這幾天消停點兒。”
路小佳緩緩擡起頭,汗珠順着下颚線滑落,掉進脖頸裡。
他緊緊盯着尤明姜,眼神中透着一絲複雜的情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你是故意的吧?”
回應他的是刺入氣海穴的一針。
這一針固攝氣血,回陽救逆。
路小佳扣住她執針的手腕,“再往下半寸,你會知道殺手和君子有什麼區别。”
尤明姜面不改色,猛地抽回了手,銀針在他勁瘦的腰腹上劃出一縫兒血線。
路小佳悶哼一聲,傷口滲出了細密密的血珠。
尤明姜指間拈着銀針,笑眯眯地說:“再往下說,我就縫你的嘴。”
路小佳眸中閃過一絲笑意,指間多出一粒花生,咬開這一粒花生,說道:“……你的手該握劍,而不是拈着銀針。”
“關你什麼事?”
“随便說說。”
“别太随便。”
“你說話一定要這麼沖麼?”
“你管得一定要這麼寬麼?”
說完,她起身準備去淨手,卻突然被拽住了袖子。
“臘肉分我兩片。”路小佳望着山神廟外的樹影,“我用空白路引跟你換。”
就在這時,忽聽“咔嚓”一聲,小何打碎了手中的碗,花生小米湯灑了一地。
小何眼眶泛紅,眼看就要哭出來,用瘦得皮包骨的小手擦了擦眼角。
見路小佳皺了皺眉,尤明姜心中一緊,以為他又要發火。
沒想到,路小佳隻是輕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把花生,抛給小家夥。
小何破涕為笑,接過花生,小聲說了句:“謝謝大哥哥。”
尤明姜心念一動。
權衡再三,她擡起頭,看着路小佳:“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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