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啵”地爆開燈花。
尤明姜擡頭時,正撞見無鞘劍閃爍着凜冽的寒光。
不速之客靜靜地坐在橫梁上方。
榆錢兒大的血珠順着房梁滴落,“啪嗒”一聲砸落在地面。
他臉色蒼白,雙眼直勾勾地盯着尤明姜,眼神中透着一種難以言說的專注。
路小佳。
又是這個讓人捉摸不透的路小佳。
清油燈散發着淡黃色的微光,火焰輕輕跳動,不時發出“噼啪”的輕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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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四爹的樸刀在發抖,刀刃磕着青磚發出細碎聲響,護着身後的孩子們。
廟門緊閉,還抵着頂門棍,海四爹實在想不通路小佳是如何進來的。
路小佳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海家父女、鐵萍姑以及孤兒五人組……
在心底暗自下了個定論: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殘的殘。
當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尤明姜臉上時,心中一軟,又悄然添了個“傻”字。
也隻有這般傻氣的人,才會在這艱難的世道中,帶着一群累贅苦苦掙紮求生。
此時此刻,尤明姜站在房梁之下,仰頭望着梁上,素面朝天。
她一身農夫打扮,草鞋行纏灰短打,簡陋得連荊钗布裙都算不上。
像神案上那一盞清油燈,厚樸而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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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按住海四爹發顫的手,将竹編藥簍甩在了褪色的蒲團上。
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人擋在身後,指尖扣住三枚淬了麻沸散的銀針。
“尤明姜。”他率先打破了沉默。
顯然,路小佳聽到了尤明姜和高寄萍先前的對話,記住了她的名字。
“路小佳?”尤明姜回應,“閣下為什麼要坐在橫梁上?”
“高處看得清。”路小佳把花生殼碾成碎末,細白粉末從指縫簌簌飄落。
“大夫?”
“嗯。”
“幫我治傷。”
路小佳的左肩被鮮血洇透,卻仍能用染血的指尖彈起一粒花生。
吃花生的嘎嘣聲,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山神廟裡。
小何盯着路小佳鼓動的腮幫,咽着口水說:“他有花生吃……”
咀嚼聲一頓,路小佳彈起一粒花生,冷冷道:“再看,小心我把你當花生彈。”
小何“哇”地哭出了聲,卻被高寄萍眼疾手快捂住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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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照北?”冷眼看着這一切,尤明姜忽然出聲,指尖銀針在袖中蓄勢待發。
路小佳歪了歪頭,一粒花生米抛進嘴裡:“你們鈴醫問診都要對切口?”
“青龍夭矯盤雙阙?”
“韋莊若知道自己的詩被用來當切口……”路小佳笑了笑,他笑起來的樣子,像太陽底下的冰塊,“該從灞橋煙柳裡氣活過來。”
不是青龍會的人。
尤明姜稍稍松了一口氣,“是啊,那幫蠢貨是該找個私塾先生當老大的。”
看樣子他隻是來求醫的,那大夥兒就少了一個潛在威脅。
情況不算太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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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海四爹悶哼着倒退三步,他手中樸刀斷成兩三截兒。
梁上傳來衣袂翻飛聲,路小佳倒懸而下。
海四爹踉跄後退時,尤明姜已旋身甩出三枚銀針。
針尖釘進房梁的瞬間,路小佳倒翻落地,衣擺掀飛神案上積攢的厚舊香灰。
待衆人回神,他已懶懶地坐在蒲團上,撚起神案上的冷硬饽饽咬了一口。
“好針法。”路小佳嚼着冷饽饽含糊道,“就是準頭差些。”
尤明姜指尖還扣着一枚銀針。
他瞥了一眼尤明姜的銀針:“大夫随身帶兇器?”
“屠夫還有兩把骟豬刀,你的無鞘劍,比我的銀針危險多了。”聞到血腥氣中淡淡的藥味兒,她皺了皺眉,“九龍川、木香、豆豉姜、重樓……”
路小佳噎了一下,饽饽卡在他的嗓子眼兒裡。
突然,他劇烈咳嗽起來,震得傷口血漬在白衣上暈開更大一片。
路小佳瞳孔微縮。
她竟在血氣裡辨出了他先前用的金瘡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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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佳把冷饽饽抛回供盤,劍光傾瀉時,一枚銀針精準地釘在劍身上!
尤明姜冷冷道:“再敢輕舉妄動,下一針就不是釘劍了。”
路小佳握着劍,後仰着撐住神案,“大夫都像你這麼兇?”
尤明姜淡淡道:“九龍川三錢止血,木香二錢鎮痛,豆豉姜祛腐生肌……”
路小佳撐着神案的手指,每聽一個藥名,就微微收緊一分。
聽到“重樓”二字時,路小佳突然悶咳出聲。
他偏頭吐掉唇間血沫,再擡眼,望向她的眼神像是發現了新大陸。
“尤大夫。”他忽然換了稱呼,勾起沾血的嘴角,“我這傷……該用幾錢重樓?”
尤明姜搖頭:“你的傷要縫,縫不是免費的。”
路小佳挑了挑眉:“你想要多少診金?”
她聳了聳肩,指向因為饞花生而被他兇哭的小何,“先把我家小孩兒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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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鍋花生小米湯熬好了。
試過毒後,孟星魂、石群和小何,乖巧地坐在幹草堆上喝花生小米湯。
他仨晃着小短腿兒,各捧着一碗湯,“咕嘟咕嘟”地喝着,腮幫子一鼓一鼓的。
孩子們每喝一口,便滿足地感歎:“好喝,天天喝就好了!”
海紅珠和高寄萍的視線,卻始終落在尤明姜和路小佳的身上。
海紅珠握住了燎壺的把兒,高寄萍抄起了頂門的棍兒,海四爹則一邊假裝給騾子修蹄子,一邊将釘錘緊緊握在手裡,樸刀放在腿邊。
他們随時準備和路小佳拼命。
風暴的中心往往是最安靜的。
路小佳低笑出聲,他扯開衣襟,左肩半露在外,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清晰可見,皮肉向外翻卷着,鮮血還在不停地往外滲。
尤明姜取來淡鹽水,一邊沖洗路小佳傷口上的污血,一邊不忘接孩子們的話:“一會兒給你們蒸臘肉吃,好不好?”
“哇~~蒸臘肉!”孩子們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滿是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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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明姜一開始還有些猶豫。
因為路小佳來得不是時候,她剛好打算清蒸從男人家得來的臘肉,給自己人補營養。畢竟人無肉不歡,長期清湯寡水,身體會虛弱。
那塊臘肉是上好的豬五花,大約有兩咫長,一寸厚,切成薄片,蒸到透明,咬上一口,滿嘴流油,香得很。
她打算把臘肉一分為二,切一點拿來清蒸,剩下的大半塊留給鐵萍姑。
本來臘肉就不多,如今又多了個路小佳,每個人能吃到嘴裡的臘肉就更少了。
不過,路小佳一身雪綢麻紗,尤明姜隻瞧了一眼,就知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她心想:他穿着這般華貴,應該瞧不上這麼一塊普通的臘肉。
于是她也不避着路小佳了,把吃肉的好消息告訴了孩子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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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盯着我的劍。”路小佳的劍橫在膝頭,忽然開口,“怕我殺人?”
尤明姜取出一卷醫用無菌紗布,扯下一塊,輕輕地擦拭着他的傷口。
實在是沒有碘伏棉球,也隻能用這樣的方法來消毒了。
“無鞘的劍,就是奪命的劍。”她淡淡說道。
路小佳側過臉,靜靜地瞧着尤明姜,眼眸微微下垂,目光又落到了她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