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的酒旗,在夜色裡打着卷兒。
油燈昏黃的光暈裡,路小佳一個人在喝酒。花生殼子簌簌地從指縫往下落,在粗陶碟裡堆成個尖尖的小山包。
黑袍男人袖口滾着青龍紋繡,悄無聲息地在桌對面,無聲落座。路小佳擡眼瞥了他一眼,撚着花生米的手指微微一頓。
“有生意。”黑袍男人低聲說道,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
路小佳沒有回應,隻是淡淡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黑袍男人從懷中掏出一卷通緝令,推到路小佳面前。上面赫然畫着一名女子的畫像,旁邊寫着一行小字:“懸賞黃金千兩。”
路小佳低頭看了一眼,畫中女子眉清目秀,手握虎撐,肩背竹編藥簍。在景陽岡的山神廟裡,他曾見過這樣一雙清淩淩的眼眸。
他指尖微微一頓,失了力道,碾碎了一顆花生。
“怎麼?”黑袍男人見他不語,眉頭微皺,“你一向行事果斷,今日為何遲疑?”
“黃金千兩,不少。”路小佳淡淡開口,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
黑袍男人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貪婪:“這筆生意,你做不做?”
路小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将花生輕輕抛起,穩穩抛入嘴裡。緊接着,劍光一閃,碎紙片紛紛揚揚落在酒漬斑斑的桌面上。
他淡淡道:“不做。”
黑袍男人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拒絕:“為什麼?這可是千兩黃金!”
路小佳擡眼看他,眼神冷冽:“我殺人,有自己的規矩。”
“規矩?”黑袍男人皺了皺眉,“什麼規矩?”
路小佳沒有回答,隻是站起身,将桌上的酒壺提起,仰頭灌了口燒刀子。酒水順着他的嘴角流下,洇濕了衣襟,路小佳卻毫不在意。
“她不是該死之人。”他放下酒壺,語氣淡淡,“我的劍,不殺不該死的人。”
黑袍男人臉色難看:“你可想清楚了,拒絕這筆生意,得罪的可是青龍會!”
路小佳沒有回答,隻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沒有絲毫波動。
黑袍男人的聲音陡然提高,厲喝道:“路小佳,你想與整個青龍會為敵嗎!”
路小佳終于開口:“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違背本心。”
黑袍男人聞言,臉色驟變,眼中閃過一絲殺意。
路小佳道:“你可以死了。”
劍光乍起,黑袍男人喉間陡然綻開了一道血線。
“嗒。”一滴猩紅順着劍脊滾落,正巧砸在粗陶碟裡的花生殼堆尖上。
吹落劍尖最後一粒血珠,擡腳将屍體踹進酒館角落。路小佳走出酒館,夜風拂過他的面龐,帶着幾分涼意。
他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中好像有個小小的人兒,月光灑在他的臉上。
“尤明姜……”他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嘴角微微揚起一絲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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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的風沙在窗外呼嘯。
馬空群踩着吱呀作響的樓闆,鮮血正順着木闆縫往下滲。
二十年前梅花庵的血,終究還是滲進了這木頭縫裡。
馬空群冷冷地掃過地上兩具屍體,他們的血還未幹,染紅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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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天和雲在天之所以這般行事,是因為他們想到,這世上最渴望馬空群死的,當屬白天羽的後人。
多年來,他們不惜花重金買通各方,終于得到一條關鍵情報:白天羽的後人即将前來複仇。
這兩日與傅紅雪一行人接觸後,他們雖吃了些皮肉之苦,卻也敏銳察覺到,傅紅雪和他的同伴絕非善茬。這些背負血海深仇之人,性情往往極端,做出任何恐怖之事都不足為奇。
他們殺死萬馬堂所有的雞犬、馬廄裡的駿馬良駒,還殘忍殺害馬師,正是為了把場面弄得更加血腥殘忍,讓這一切看起來更像是傅紅雪所為,從而使“白家後人複仇”的說法顯得更加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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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在天,花滿天,你們太天真了。”馬空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連一個江湖鈴醫都能察覺到的異樣,他馬空群怎麼可能會看不出有内鬼?
哼!就憑這點兒小打小鬧的恐怖手段,也敢妄想吓退他,霸占他的萬馬堂?
公孫斷恭恭敬敬地走過來,他是馬空群最信任的心腹,也是他最鋒利的刀。
“火油已經布置妥當。”公孫斷身形高大,說話帶着殺氣,“等火勢蔓延,足夠拖延他們的腳步……我隻是不懂,為什麼不殺了這些個人?”
他說的是今夜留宿在萬馬堂的所有外來者,甯可錯殺,不可放過。
“殺不了,也殺不盡。燒吧……燒幹淨才好。”馬空群啞聲低笑。
二十年前,他親手将結義兄弟白天羽的頭顱斬落。
這裡的每一塊磚石都滲着冤魂的嘶鳴。
所有能指認他罪孽的東西,今夜都得化成灰。
他已經無路可退。
公孫斷沒有提及慕容明珠偷跑一事。
在他眼裡,慕容明珠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隻要他想動手,随時都能取其性命,沒必要在這種小事上浪費口舌。
馬空群也沒有多問。
對他來說,當務之急是應對傅紅雪這個強大的威脅,慕容明珠的逃跑,還不足以引起他過多的關注。
馬空群眸光一閃,不再看那兩具死得不能再死的屍體,“你準備好了?”
公孫斷微微颔首,眼中閃過一絲決然。
“堂主,我公孫斷生是萬馬堂的人,死是萬馬堂的鬼,永遠不會背叛您。您放心離開,這最後一次沖鋒,就交給我吧!”
馬空群滿意地笑了笑,與公孫斷交代完後續事宜後,便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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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來到了外面,朝着沙丘的方向走去。
這時候,翠濃獨自站在一片荒涼的沙丘上。
馬空群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翠濃,你準備好了嗎?”
翠濃沒有回頭,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馬空群緩步走到她身旁,目光鋒利:“你必須攔住這些人,不惜一切代價。”
翠濃的手指微微顫抖,眼中閃過一絲掙紮:“我……真的沒有别的選擇了嗎?”
“夠了!”馬空群厲聲打斷她,語氣中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難道你忘了,我可是你的父親!是我給你生命,你竟然吝惜自己的命,在這麼點小事面前猶豫不決?”
翠濃低下頭,淚水無聲地滑落:“我……我知道了。我會攔住……用我的命。”
馬空群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語氣也緩和了些許:“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記住,你的犧牲不會白費,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忠誠。”
翠濃的犧牲,終究隻是他棋盤上的一步。
翠濃苦笑一聲,眼中滿是悲涼。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退路。
無論是為了萬馬堂,還是為了那份無法割舍的血緣,她都隻能走向這條不歸路。
這是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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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
翠濃的手指按在火折子上,卻遲遲沒有擦亮。
火折子是冷的,冷得像她同樣冰涼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