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空群的命令明明在耳畔炸響,她卻覺得那些字句被風吹散了,隻剩下一片模糊的嗡鳴。
公孫斷的刀柄突然抵住了她的腰。
“遲了,火就燒不幹淨了。”他的聲音像砂紙刮過鐵鏽,連催促都是冷的。
她猛地閉眼。
雲在天和花滿天,這兩人臨死前的臉突然浮現在黑暗裡。
他們的喉嚨被割斷時,血濺在她裙角上,像開了一簇不合時宜的杜鵑。
她記得自己當時退了一步,馬空群立刻剜了她一眼,那一眼比刀更利。
火折子終究擦燃了。
她瞧見自己映在牆上的影子忽地矮了半截。
濃煙裹着熱浪湧來時,她恍惚看見十三歲那年的自己,把臨摹的《妙法蓮華經》在祭奠母親的瓦盆裡蜷成灰蝶。
火苗舔上屋檐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大得驚人,像是要撞碎肋骨。
濃煙裹着熱浪撲來,她卻打了個寒顫——
這火裡燒的不隻是萬馬堂,還有她最後一點幹淨的念想。
“快去!”公孫斷推搡了她一把。
她踉跄了兩步,斜着眼睛看向了萬馬堂的燙金匾額。
卻看見一隻野雀從火中驚飛。
它翅尖染着橘紅的霞,卻仍拼了命地,往灰蒙蒙的天上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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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馬堂中有個氣派的高台,四周是深深的酒池。
醇厚的酒水在裡頭輕輕晃蕩,泛着翠綠的光,像一汪深不見底的翡翠潭。
以往,幾十根胳膊粗的蠟燭燒得旺旺的,把這兒照得亮堂堂,每個角落都看得真真兒的。如果賓客們圍着高台坐下,不管坐在哪兒,台面上都能瞧清楚。
她烏發松松挽着,幾縷碎發垂在白皙的頸邊,更襯得皮膚雪白。
鬓邊斜插着一頂精緻的金簾梳,梳沿垂下的花網,正好輕輕覆在光潔的額前。
翠濃的裙裾帶着點點火星,慢慢走向高台中央。
金簾梳在鬓邊輕輕搖晃,翠濃望着台下空蕩蕩的酒池。
裙裾旋開時,火星子跟着舞步飛濺。
她手臂輕輕擺動,腕間的金镯相互碰撞,發出清脆好聽的聲音,閃閃發亮。
可她眼裡藏着一抹決然,那是赴死的決心。
腕間的金钏兒叮鈴作響,恍惚又是那日尤明姜替她包紮時,指尖拂過傷疤的溫熱觸感。
又一圈旋身,她望着天邊的月亮,忽然想起尤明姜笑起來彎彎的眼。
像邊城的月牙兒。
火勢順着酒池蔓到高台,燒焦的裙裾在濃煙裡飄搖,像極了清明時燒的紙人。
這一支舞蹈,是她給自己奏響的生命終曲。
不止是馬空群的命令,也是她在漫長歲月裡,被絕望一點點填滿後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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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濃厚敷的妝粉漸漸花了,忽然想起母親臨終時枯槁的面容。
那年長白山的雪下得特别早,裹着血腥氣的北風卷走最後一片人參葉,母親被擄進萬馬堂的暗室裡,從此再沒看過完整的月亮。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母親的淚水像沉重的陰影,籠罩着她整個童年。
後來,這個給母親帶來無盡痛苦的男人,也成了她一生的噩夢。
十三歲生辰那夜,馬空群将綴滿珍珠的綢衣扔在她腳邊。
少女蜷縮在檀木屏風後,嗅着新漆刺鼻的味道,無名居的燈籠總比别處紅些,照在往來客商油亮的皮靴上,像潑了一地凝固的血。
她學會用銀簪子蘸着朱砂描眉,卻總也畫不直那道眉峰。
一顆任人擺弄的棋子,被迫學會看人臉色,學會在江湖裡和三教九流打交道。
看着青春一點點被吞噬,尊嚴被無情踐踏,厭惡和絕望像野草一樣瘋長。
她厭倦了這一切,厭倦了被人利用,厭倦了這恥辱的生活。
每一次強顔歡笑,每一次違心讨好,都像在傷口上撒鹽,讓她痛不欲生。
她渴望解脫,渴望逃離這無盡的黑暗。
翠濃的旋轉越來越快,裙裾飛揚起來,像要把整個世界點燃。
就像她即将燃盡的生命。
在這最後的時刻,翠濃忽然嗅到熟悉而溫暖的紫草香氣。
這一刻,記憶裡的紫草香竟比酒池烈焰更灼人,燙得她眼眶發疼。
翠濃像個在冰天雪地裡凍麻木的人,既渴望溫暖,又害怕溫暖。
在她心裡,靠近溫暖的那一刻,自己就“死”了。
就像是飲鸩止渴,怎的吞下去五髒六腑都發顫,喉頭卻泛起經年未有的甜?
翠濃望着池中晃動的酒光,忽然輕笑出聲。
這些年吞下的酒在喉頭翻湧,竟比關外最烈的燒刀子還灼人。
趁着一個轉身,她身體緩緩倒下,眼中卻帶着一絲解脫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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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子裡全是烈酒,等熊熊烈火吞噬自己的那一刻,就可以解脫了。
她啊,錯得可真離譜。
多少個日夜,多少個春秋,她都滿心滿眼就盼着能得父親一個認可的眼神。
可等到如今,大夢初醒,才驚覺一切不過是一場缥缈得抓不住的幻夢。
那曾經心心念念的認可,看似近在咫尺,實則遙不可及。
她這一生,都在追逐着父親的身影,卻從未真正看清過他。
到最後,她才發現,那個她最渴望得到愛的人,竟是讓她痛苦不堪的根源。
如今,一切都要結束了。
一眼看到墜落的翠濃,一雙手臂在她墜落前,穩穩地托住了翠濃的身體。
“接住你了。”一道清淩淩的嗓音,混着紫草香撲面而來。
翠濃睜開眼睛,擡頭對上近在咫尺的眼睛,心裡猛地一動。
尤明姜抱着翠濃,輕巧地越過酒池,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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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尊敬的少俠,您在邊城萬馬堂中行俠仗義,成功拯救一名絕望燒傷的弱質女流,義酬已發放到您的竹編藥簍。】
義酬如下:
【布洛芬緩釋膠囊0.3g/粒*100粒】
【重組人表皮生長因子凝膠10g*1支/盒】
【康複新液100ml/瓶*1瓶】
【特發此禮,以資鼓勵,望少俠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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