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臻玉渾身僵硬，立在大堂内。

所有人都朝謝鶴嶺舉杯敬酒，沒理會他，有人故意喊道：“怎麼還不奏樂？”

甯臻玉知道自己得拉下臉面，連忙捧着畫上前，他剛要開口，鄭樂行便伸手指着他，笑道：“謝統領，這位你可還認識？”

謝鶴嶺方才一口一個“佳人”，語氣輕佻，好似真的不識，隻将目光轉過來，瞧他一眼：“啊，想不起來了，這位是？”

又是這種譏诮的意味。甯臻玉牙關咬緊。

他們倆當然認識。且不提當年的謝九，便是去年也是見過的，他在宮中走動時，被鄭樂行報複推進了水裡，驚動貴妃娘娘。那時謝鶴嶺還是左翊衛府的一名中郎将，分明就在不遠處的亭子裡坐着喝茶，偏偏無動于衷，好整以暇欣賞風景一般。

這也就罷了，他被仆人救上岸，和鄭樂行在貴妃面前對質，要請謝鶴嶺作證，謝鶴嶺卻說“不曾注意”，他毫無證據隻得作罷。

所以後來他遇到這位文質彬彬的中郎将，便覺渾身不舒服，這人總是頂着一張溫和有禮的面容，朝他投來微妙的惡意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了對方。

若說是鄭小侯爺的同黨，似乎也不像。

很快，這種無來由的敵意便明晰了——他終于認出這是謝九。

那個含着恨憎，曾朝他爹吐口水的謝九。

見謝鶴嶺似乎認不出，鄭樂行喝了杯酒，笑道：“你為璟王在外辦事半年，忘了也正常，這位……”他擡起下巴點點甯臻玉，“這位是甯尚書家的小公子，出了名的美人畫行家！”

謝鶴嶺恍然大悟：“原來是甯公子，久見了。”

下面的官家子弟趁機詳細說起甯尚書所犯之罪，在刑部大牢裡如何受難，謝鶴嶺含笑在聽，頗有同情。

甯臻玉被這些輕蔑憐憫的視線看得面容緊繃，垂頭道：“聽聞小侯爺重金求妙容姑娘的畫像，甯某特意送上。”

妙容是京師内風頭正盛的花魁娘子，鄭小侯爺為之神魂颠倒，甯臻玉年初時見過一面。

鄭樂行這才正眼瞧他，示意小厮獻上來，他打開畫卷一瞧，兩眼發直道：“你倒真有些能耐……”

甯臻玉心頭跳了起來，以為有了機會，小侯爺看夠了，卻又轉變臉色，丢了畫軸在地，冷笑道：“你這道貌岸然的，畫的人也是一根不能脫的木頭，跟活生生的美人比，實在沒勁兒！”

他說着一捏懷裡舞姬的小腰，惹出一陣嬌笑。

甯臻玉垂頭道：“那小侯爺，有何吩咐？”

鄭樂行哈哈大笑，當即抱了舞姬在桌案上，扯下了她肩上披帛，“你不如今晚就留下來，畫一畫我們行的好事，仔細瞧着，也算給你這木頭開開竅！”

在座的各個哄笑，甯臻玉被人當衆羞辱，臉色驟然青白，發紅的眼睛盯着摔在他腳下的畫軸。刑部尚書之子聞少傑撇下懷裡的嬌娘，倒了杯酒過來，到他身側，攬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安慰道：“小侯爺喝多了，你莫生氣。”

說着将酒杯湊近甯臻玉發抖的嘴唇，人也貼了過來，在他耳邊道：“不瞞甯兄，聞某對兄思慕已久，今夜若肯作陪——”

帶着酒氣的粘膩聲音拂在耳畔，甯臻玉幾欲作嘔，猛然推開對方，酒水瞬間灑上他的衣襟。聞少傑變了臉色，剛要發作，忽覺一道玩味的視線落在他身上。

謝鶴嶺正把玩着酒杯望向他倆，他沒敢造次，哼了一聲“不識擡舉”，拂袖回了座。

在場的誰還不知道方才那是什麼意思，一個個交換着眼神，揶揄着笑起來，望向立在大堂正中的甯臻玉，看他一貫清高今日受辱的模樣。

甚至有人嚷嚷：“跳舞的呢？傻愣着做什麼？”

鄭樂行嗤笑道：“他跟你們一樣，今天是來讨爺歡心的，你們顧忌他幹嘛！”

樂聲再起，原本退在一邊的舞姬們面面相觑，到底還是随樂聲圍攏上來，将甯臻玉圍在中間。有幾個從貴人們懷中起身過來的，格外大膽，她們嬉笑着轉過他身旁，用紗袖拂他的面頰。

甯臻玉下意識偏過臉，正撞上了謝鶴嶺的目光，好似毒蛇的眼睛，他忍不住退了一步，卻被染着蔻丹的手伸過來，将外衣拽下了肩頭，更有另外幾隻纖手去纏他的腰身。

以鄭小侯爺為首的，立時鼓掌叫好，欣賞這新奇的戲碼。

他難堪極了，帶着病色的臉頰登時泛起绯紅。看他落在胭脂堆裡，狼狽拉起衣服的模樣，謝鶴嶺忽然笑出了聲。

甯臻玉再不能忍受，轉身踉跄着奔了出去。

*

他是怎麼回到甯家院子裡的，甯臻玉不記得了，他隻知道自己的狀況大約很吓人，否則也不會睡夢間還能聽到秀秀的哭聲。

他睡得很沉，整個腦袋像是被劈開般疼痛，醒來時還在發昏。秀秀坐在床頭，看他醒了連忙捧了粥碗過來：“小叔叔吃這個，娘親說你病了，吃了還要喝藥。”

甯臻玉艱難坐起身，隻覺手腳發軟，堪堪倚在床頭，“什麼時辰了？”

“太陽落山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