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繞了個圈子從橋上走下來。
老人怒氣沖沖,一口北境語夾雜着地方話,拎着自己一無所獲的魚桶,向柏讨說法。
柏對北境語略有研究,地方話是一句也聽不懂,神色茫然地在老人跟前站了半晌,片刻後掏出一張鈔票道:“要不,我賠您?”
老人看了鈔票一眼,火氣更大了,嗚哩哇啦又說了一通。
柏聽得腦仁疼,好容易從那話裡分辨出了一些意思:老人覺得柏在拿錢侮辱他。
柏想要解釋什麼,可語言不通,又實在是沒脾氣,想了半晌,幹脆拿起放在河岸上的魚竿,連比劃帶說道:“要不我幫您釣幾條?”
他幼時陪外公在莊園湖泊裡釣過魚,對這項技能很熟悉。
老人打量他半晌,沒想到竟答應下來,給柏分了張充當坐墊的塑料紙,兩人在河岸邊坐下。
柏熟練地上餌,甩勾,将魚線抛進水裡。
老人看了看他,琢磨着他的口音和樣貌,問:“外地的?”
柏“嗯”了一聲。
老人:“從西魔法帝國過來?”
柏又“嗯”了一聲。
老人“呵呵”笑了兩聲,忽然換了種語言,用西魔法帝國語跟柏交談起來,說:“我年輕時去過那兒。”
柏略感詫異,正想問什麼,河裡的浮标忽然一動,片刻後魚竿下沉,柏反應極快,立刻擡手将杆子往上一拉,一條甩着尾巴的魚在水花四濺中被勾了上來。
老人大吃一驚,笑道:“嘿,好小子,還真會釣!”
柏将釣上來的魚放進桶裡,繼續給魚鈎上餌。
老人的心情好了不少,開始給柏講起自己當年的事來:“年輕時我也是個厲害人物,一個人到西魔法帝國做生意,那時你們國家還在動亂……”
老人談起自己的歲月史,說他本是生意人,從家鄉到颠沛流離的異國,在亂世中沉浮過幾遭,靠走私掙了一大筆錢,也算功成名就過,可後來遭遇了不少坎坷:妻子罹難,兩個兒子一個死于疾病,另一個在亂世走丢了,如今隻剩他一個人在這小鎮上獨居。
柏靜靜聽着,一邊不停地把釣上來的魚放進魚桶,一邊聽老人感慨:“路德皇帝當年在的時候,可真是段好日子,帝國開放,什麼錢都好賺,也不驅逐我們這些外地人……到安娜女王就不行了,邊境開始收緊,走私生意也沒當年那麼容易,還要查抓我們,害得我搞了套□□才脫身跑回來。”
柏面上點頭附和,心裡卻想:走私又不是什麼好事情,路德皇帝當年忙着打仗沒辦法,如今政局穩定,可不是要抓你們。
老人問他:“你是帝國哪個州郡的?”
西魔法帝國的行政版圖按州郡劃分,但王室轄地除外,由幾個面積巨大的區組成,除克拉卡帕宮和政府辦事大樓所在的紐賓區、溫斯莊園和路德皇帝陵寝坐落的金彬區,還有約頓、牟明翰、裡斯洛亞幾個地方。
柏:“王室轄地内的金彬區。”
老人皺眉想了一想:“哦,那豈不是溫斯公爵管轄的地方?”
柏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老人又打開了話匣子:“嗐,溫斯那老頭,也算是首屈一指,堂堂聖法師啊!要不是路德皇帝當年天賦奇才,開創了黑白魔法兼修的路子,這天下第一魔法師的稱呼,沒準兒得是他的。”
柏又釣上一條魚來,忍不住彎起嘴角:“過譽了。”
老人自然不知柏的身份,忽然間話鋒一轉,又歎道:“隻可惜這老家夥晚年凄涼,女兒女婿早死,剩下一對外孫和外孫女,聽說那外孫女還寄養給了旁人,啧,外孫這麼多年也沒露個名聲,不知道養成了什麼樣子,萬一是個廢物……”
柏:“……”
他手上微微一頓,放走了一條魚。
老人絲毫沒有察覺,繼續啧啧歎道:“安路易斯家族後繼無人啊!”
柏把魚鈎重又抛進水裡,反對道:“溫斯公爵隻是不讓他外孫露面,怎麼能說人家是個廢物?”
老人搖搖頭,思路跟柏完全不在一個頻道上:“就算是廢物也沒什麼,安路易斯家族那麼厚的家底,就算他外孫成日裡隻做個閑散少爺,也夠吃喝一輩子的,再說,人老了不指望子女有多大出息,能在家裡陪着就好。”
柏正欲反對,卻見老人從懷裡掏出一塊懷表,“咔哒”一聲,将表蓋打開,低頭看向表蓋内側嵌着的一張照片,用指尖摩挲了片刻。
柏瞥了那懷表一眼,見表蓋裡嵌着一張照片,問:“這是什麼?”
老人把照片拿給他:“我小兒子。”
柏看了那照片一眼,上面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棕發棕瞳,長相清秀,右眼角下方有一顆很明顯的淚痣,咧嘴笑着,露出兩顆虎牙,一幅無憂無慮的模樣。
老人說:“我小兒子跟我在西魔法帝國做生意時走丢,這麼多年,怎麼找也沒能找回來,我有時候想,要是他能活着,無論成了什麼樣子,哪怕是個殘疾、廢物,在我臨終前回來看一眼,我這輩子,也就值了。”
柏啞然片刻,看那老人一眼,原本要說的話一下子吞回了肚子裡。
老人将懷表收起來,又垂頭歎道:“年輕時候不覺得,臨老了,隻想兒孫多回來看一眼,溫斯公爵也好,至少還有個外孫陪着,不像我,跟你這個陌生人坐在這兒,聊些旁人家有的沒的。”
柏:“……”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柏看了眼幾乎盛了半桶的魚,覺得差不多了,放下魚竿,借口說時間不早,從老人身邊離開。
……
柏走在泺沱河鎮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時間已近正午,大部分當地居民都趕回家吃飯,柏一邊走,一邊琢磨老人剛才的話,心裡很不是滋味。
他外公跟那老人差不多年紀,甚至比對方還大一些,從他姐姐逃婚私奔、到柏也表露出要脫離家族的意思,外公從沒有阻攔,甚至不遺餘力地在幫他想辦法。
至于外公自己究竟是什麼心思,柏從來沒想過。
溫斯公爵征戰一生,慣于在外人面前展露出一副強硬又無所畏懼的姿态,連對柏母親的感情,也不過在幾天前的談話中,一時情緒失控,才被柏難得窺探了些許。
即便這場聯姻是他一手促成,可如今姐姐假死,柏又要想方設法的離開……站在外公的角度,柏很難體會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