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哥兒已在府上停靈三日,西門慶作為父親和家主,不能再不露面。平安兒伺候他洗漱後,徐應悟也收拾清爽,兩人一齊來到靈堂之上。
西廂房裡正當中停着口小棺椁兒,李瓶兒木木呆呆跪坐在火盆前,兩眼腫如核桃大小,叫煙熏得枯紅。報恩寺八衆僧人圍坐念經,滿屋香火缭繞。
李瓶兒擡眼見西門慶來了,直起身子伸長了胳膊沖他哭道:“我那狠心的冤家!我的救星兒!你抛閃得我好苦!生揭了我的心肝去!我的哥哥你可才來?你發發善心,叫我随他去了罷!”
西門慶撲上去也哭,兩人抱頭悲恸不已,一衆丫頭老婆無不動容。
徐應悟莫名覺得自己很是多餘,尴尬杵了許久,才想起來應該說點兒什麼勸勸:“哥,六嫂節哀。官哥兒雖命薄,卻是個孝順孩兒。他來這世上一遭,為哥帶了福祿,未及成人享福,便急着回天上複命去了。依我說,須得盡早将哥兒送出去埋了,好叫他早日投胎托生,趕明兒再生下來,還作你們的兒女。”
西門慶聞言抹了淚攙扶李瓶兒起身,她仍隻一味悲啼不止,西門慶便讓她靠在自己肩上,拉着她手百般解勸。
徐應悟在官哥兒靈前燒紙祭畢,想出去再買些三牲紙紮來,才起身,見吳月娘領着個挽了髻的大姑娘走進來。他行了禮,待要拱手告辭,卻聽吳月娘轉頭對那姑娘道:“大姐,見見你應二叔。”徐應悟這才想起,這姑娘應是西門慶與亡妻陳氏所生的大女兒,西門大姐。
姑娘一臉苦相,行了禮便神情呆滞地站到一邊。徐應悟看着她面龐,總覺哪裡不對。跨出院門前,他又回頭瞅了一眼,見那姑娘身量修長,高出吳月娘半頭不止。
走進花園裡,徐應悟心頭别扭更盛,似乎有什麼十分要緊、卻被忽略了的事就堆在他腦後,卻怎麼也想不确鑿。此時玳安兒與一白淨後生一道兒,引着謝希大、溫秀才、常峙節等人,拉着一車紙人兒紙馬迎面而來。
兄弟幾個叙了禮,那後生向他拱了拱手。玳安兒滿臉疲憊,強打精神招呼道:“應二叔可用了早飯?大姐夫,勞煩你帶應二叔他們進去安排,我還得再跑一趟。”
“大姐夫”便是西門大姐的夫君、西門慶的女婿陳敬濟。此人貪淫好色不在西門慶之下,西門慶死後他與潘金蓮、龐春梅勾搭成奸,攪得西門府烏煙瘴氣、一團龌龊。如今西門慶還在世,這小子不敢造次,低眉順目的倒十分乖巧。
見徐應悟盯着陳敬濟發呆,謝希大拽着他胳膊往裡走:“應二哥又往哪跑?哥轉頭尋不着你,又犯起渾病來!”紙紮既已買來,徐應悟沒有理由再走,便随着衆人又回到靈堂之上與西門慶作伴。
不多時,李縣令、夏提刑、磚廠劉公公等官家人得了信兒,前後腳兒上門來吊問。吳月娘将李瓶兒生拽回後頭去,留西門慶同他這一班兄弟在面兒上應對。
西門慶揣着心事,臉上陰雲密布,除了應酬前來吊唁的客人,再不開口。徐應悟同他講話,他隻聽着,甚至不肯擡頭與他應二哥對視。徐應悟知道他怄着氣呢,可當着人不便多說,心裡一直不是個滋味。
直捱到下晚時候,玳安兒張羅着放桌席管待衆人,院子裡擺下兩張八仙桌,衆人用飯不提。此後上了燈火,謝希大牽頭向西門慶作揖告辭,臨了對徐應悟說:“守夜難熬,辛苦應二哥,替咱們陪陪哥罷。”
徐應悟正發愁,若西門慶硬撐着不開口,他便沒理由死賴着不走。于是趕緊順勢應道:“也好。自家兄弟,說甚麼辛苦不辛苦。”
待客人走淨後,府裡一衆丫頭婆子才得以進來祭拜,廳裡跪了一片,哭的哭,勸的勸,亂哄哄好不熱鬧。
西門慶眉頭緊皺,一臉疲煩。玳安兒湊近他道:“爹請回房歇吧,累一天了。”西門慶點頭長出一口氣,起身背着手往外走。徐應悟隻好舔着臉跟在二人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