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把聲都哭啞了,淚眼裡見着徐應悟,以掌拍地怨道:“應二哥好會騙!到底沒叫她成事?!你就依了她,能少塊肉兒?若非圖她有個念想,我能出此下策?”
徐應悟駭然失色:“你倒怨我?!你把人當甚麼了?圈裡養的牲口?街上撿的貓狗?随你拉來配種怎的?旺跳的仙女兒似的好人兒,嫁到你家,三年熬得人形也脫了,你就是那吃人的妖魔!”言罷捂眼哀泣不止。
從前徐應悟頗不理解,應伯爵既然全心愛他,又與他多年相交,為何不表明心迹,成與不成,說開便是,何苦将自己逼上絕境?如今他卻深深懂了,隻因應伯爵太了解西門慶其人,他就是那相思豆、曼陀羅,光鮮誘人,卻有劇毒,一旦沾上,輕則傷身傷心,重則性命不保。與他糾纏,萬沒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更何況,如今他連遭重創,眼看着瘋癫失控,他這幾房妻妾困在這吃人的深宅大院裡,早晚挨個兒走上絕路。倒不如叫他緊着自己一人禍害,放這些婦女們一條生路。
西門慶叫徐應悟一語戳中心窩,疼得一口氣沒上來,一頭栽倒在地。丫頭小厮們慌的大呼小叫,七手八腳将他擡進裡間,取姜湯捏鼻灌了下去。他一醒轉,便直直彈坐起來,瞪眼扯着嗓子喊“應二哥”。徐應悟擠到榻邊,一下叫他拽着胳膊,兩手抱住再不肯放。
徐應悟陪他坐了半晌,半條手臂被他壓麻了,正往外抽,隻聽西門慶悶聲嘀咕:“這個也抛閃我,那個也抛閃我,一個個蜜嘴兒把我勾了去,到頭來都成了仇!好了便叫‘慶哥兒’,不好了甚麼日噘話都拿來罵我。這會子嫌我騷浪,當初騙我上床的時候,不嫌我騷浪!我隻同不相幹的人撩瑟兩句,便叫你得了話柄。我才轉過彎兒來,好不好是你變了心,隻把屎盆子往我頭上扣。我是那好擺布的人?你敢負了我,咱兩個魚死網破,一路上閻王面前打官司去!”
徐應悟身心具裂,此時分外清醒,再不會被他妖言所惑。聽這意思,他直到現在仍不覺得自己有錯,全是人騙了他、負了他,他倒一點兒責任沒有。不過同他計較這些并無意義,眼下徐應悟有旁的打算。他将西門慶拉得坐起來,握住他兩手認真道:“我答應你再不提分開的話,自會遵守諾言。隻是我有一樣兒說法,你若不依,便是拴住我人,也難叫我真心待你。”
西門慶叫他說來聽聽,徐應悟道:“你須得答應我,放妻。不是今日,也不是明日,有朝一日,若你妻妾中哪一個有了旁的出路,你不可橫加阻攔,須得歸還嫁妝、附送箱籠,好生放了人家,且不得事後尋仇使絆,毀人前路。”
西門慶一怔,随即嗤笑出聲:“應二哥左右忘不了吃醋。她娘母幾個自來也沒礙着你事,你何苦毀人姻緣、把人……”
“她們沒礙着我,我礙着她們了。”徐應悟一臉嚴肅打斷他道,“誰人不是爹生娘養的,憑甚隻有你能風流快活?隻因人是婦女,便要守着你這不招家的熬一輩子?你摸着良心說,若不是咱兩個整日胡纏在一處,害你顧不上心疼李瓶兒,她能走到今天這步?”
西門慶垂眼道:“好,我答應便是。”
徐應悟正色道:“我知你心裡想的甚麼,‘先答應了他,事到臨頭自有法子對付。’我先把話說下,将來你若失言反悔,我可再瞧不上你!”
西門慶便往他身上賴,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我是那樣的人?應二哥到底不信我,我多咱撒謊騙過你不成?”
徐應悟心裡煩亂,隻想一人靜靜,便推明日須早起上拜尊師,告辭要家去。西門慶聞言面色一沉,徐應悟急忙道:“我辦了事,就來。說了同你好好兒的,還能跑了不成?我跑得出你西門大官人的手掌心兒?”西門慶方才撒手放他家去,卻一夜惶惑不安,翻覆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