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西門慶惦記船上新來一批南貨,不肯再待。徐應悟同他說好,待明日做席招待過謝希大一班人,再與他回城多待幾日。張松一心想着回府裡守候來旺兒、武松的消息,生怕徐應悟開口留他,便一早同錢串兒一道兒坐上車架,垂頭不吱聲。
徐應悟送西門慶至車前,以寬袖遮掩拉了拉他手。兩人正眉來眼去逗的得趣,孫雪娥募地竄上前來,沖西門慶正色道:“我隻問你一句,你答應你應二哥的話,作不作數?”
這沒頭沒尾的當頭一問,令在場人無不懵懂詫異。實情是,孫雪娥得知來旺兒即将遇赦回來,難抑激動的心情,晚間翻來覆去一夜未眠。她左思右想,料定事情并非張松設想那般簡單。來旺兒含冤流放一事,發生在張松入府之前,故而張松隻知有這麼一樁官司,個中内情并不十分清楚。
那時來旺兒領了刑罰,由兩個官差大哥押着,戴枷回府裡收拾細軟。他已身無長物,連打點差役的丁點兒銀錢都無,原指望西門府衆人能顧念舊情,許他與老婆宋惠蓮見面、籌幾兩碎銀充作路費,不想西門慶早吩咐阖府上下将宋惠蓮蒙在鼓裡,瞞得鐵桶樣的,誰敢與來旺兒傳話?更有甚者,西門慶聽說來旺兒在門首哭求,竟狠心差人亂棍将其打出。連那兩官差都看不下去,直罵這西門大官人冷血無情。後來宋惠蓮得知來旺兒叫西門慶害了、且瞞騙了她,一時羞憤難當,上吊死了。
如此奪妻之仇、毀家之恨,豈是随口一句話,便能消弭的?來旺兒若入得城來、欲找西門慶尋仇,又怎會如張松所想大搖大擺往府裡去?在哪個私窯暗巷裡堵了西門慶,豈不更加便宜。再者,西門慶為人陰狠,又使得一手好錢,他怎會任由來旺兒這大的仇敵恢複自由身?指不定早在半路埋伏下人,中途便下黑手結果了來旺兒,以絕後患。
孫雪娥思及此處,不禁背後發涼。與西門慶的安危相比,她更替來旺兒擔憂。輾轉反側良久,她記起徐應悟曾向她解釋她能順利出府的原因,說是西門慶答應他放妻,且不可事後報複、毀人前程。于是她決意當着徐應悟面,與西門慶當面掰扯一番,将此事攤在明面兒上,令西門慶不好背後出陰招兒。
“你答應過你應二哥,放妻之後不得反悔、不得使絆子毀人前路,你可記得?”孫雪娥鼓足勇氣質問道。此時張松尚未意識到事要不好,仍埋頭隻顧龜縮着。
西門慶隻道她有心改嫁、怕他阻攔,便輕蔑道:“自然記得。你既出得我門,便與我再無瓜葛,我絆你作甚?”
孫雪娥粉面通紅,絞着雙手道:“有你這句話便好。不怕你笑話,我與那來旺兒已有約定,他回來之日,便是我再嫁之時。你若暗地裡使得甚麼手腳害他,我哪怕舍出這條賤命……”複又放軟語氣央道:“今日當着你應二哥面,求你再發發慈悲,予我一粒定心丸,答應我放來旺兒一條生路……”
西門慶翻眼冷笑道:“嗬,這婆娘糊塗油蒙了心,做的甚麼春秋大夢?那賊囚且不知在何處當苦差哩,他回來娶你?呵呵呵呵——”此時徐應悟與張松相視駭然,驚慌失措。
孫雪娥柳眉一豎,急道:“你休推睡裡夢裡!不是你簽的赦令?來旺兒遇赦放歸了?”
“赦令?”西門慶納悶道,“我簽的甚麼赦令?你怎知曉?”情急之下,孫雪娥哪還記得答應張松守密,脫口道:“不是你的好大兒替你蓋的印?他不說我怎知道!”
西門慶豈是愚鈍之人,聽她這話,眼刀便射向張松,見他正兩手扒着錢串兒胳膊直打哆嗦,一下兒便明白過來。他沖上前一把揪住張松頭頂方巾包的發髻,将其甩下地來。徐應悟失手沒拉得住,隻得跟着撲上去,攔腰抱着他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西門慶轉頭沖他切齒道:“徐應悟!你再護他?往後不想見我了?!”
他這麼說,徐應悟不得不低頭,一時也沒了主意,急得連聲欸呀。西門慶幾腳踹得張松抱頭蜷成一團,又沖錢串兒叫道:“與我捆了!拴車後頭!”
“啊?”錢串兒張口愣住。西門慶見錢串兒不動,登時火冒三丈,一腳踏在張松脖頸兒上,踩得他骨頭咯吱響,一口氣上不來,憋得直翻白眼。錢串兒再不敢磨蹭,急忙從馬墩上解下繩兒,帶張松起身,把他兩手腕松松系在一處,用麻繩拴在車廂後的挂勾上。西門慶甩膀子掙開徐應悟,爬上車便催錢串兒啟程。徐應悟哪敢叫他就這麼把人帶走了,急忙也上了車,隻把孫雪娥落在原地呆若木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