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農呼出一口酒氣,在澄澈皎潔、仿佛能除淨世間一切污穢的月光下,緩緩将塵封多年的陳淤掏出,揉碎掰開了,遞至謝瑾甯面前。
等待着審判,亦或是被譴責的怒火焚燒殆盡。
河田村原本并不在此處,而是在更下沿,臨近漠河的區域,故取名為河田村。
十六年前,周芳生産當日,天降驟雨。
午間,河田村來了一行渾身狼狽,但氣度不凡的過路人,說是船隻擱淺,主人家的夫人受了驚,問是否能暫住于此,最後住進了謝家隔壁。
周芳下午便發動了,接生婆是提前來到謝家住下的娘家三嬸,準備萬全,但隐有難産之意,直到夜間才生下孩子。
就在這時,隔壁的婦人也因颠簸受驚,早産了。
周芳午時見過那一行人,瞥見那被小心護着、圍在内圈的婦人穿金戴銀,滿身貴氣,便動了邪念。
周家更窮,爹娘為了給弟弟攢嫁妝娶媳婦兒,險些将她賣去窯子,是謝農救下她,又掏出了全部積蓄将她娶回家去。
謝農家雖不富裕,但比動辄打罵、不給飽飯吃的周家好上太多,還無需侍奉公婆。嫁進來後,男耕女織,踏踏實實,周芳過了一陣好日子,但紮根在心底對于富貴的渴望仍未熄滅。
而這次,就被她尋得了機會。
她窮苦不要緊,但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也過着這種日複一日,見不到頭的日子。
周芳身子骨好,剛生産便能下地,趁隔壁來請她三嬸接生的時候,自己僞裝成助手,偷偷将兩個孩子換了去。
嬰兒剛出生時皆是皺巴巴的小紅團子,而恰巧的是,早産出來的謝竹健健康康,反倒是足月的謝瑾甯在調換時受了寒,哭聲似貓崽般微弱,于是并未被發覺。
換嬰一事,除了周芳與她娘家三嬸以外,無人知曉。
三年後,她娘家三嬸因急病去世,而後五年,再逢暴雨,河水暴漲沖破堤岸,地勢較低的河田村被淹沒在一片泥濘中,故舉村搬遷至此。
直至謝竹十二歲,周芳因心病郁郁寡歡,臨終前才告訴謝農真相。
“我還疑惑,孩子出生後她怎的突然就跟娘家斷了聯系,想來也是怕三嬸将真相說出去。”
謝農搖頭,又長歎一聲,“瑾甯啊——”
他握住謝瑾甯的手,粗糙的臉龐上,兩道淚痕如泥地中犁出,又被暴雨淹沒的溝壑,盈滿悔恨與急切。
“是你娘錯了,但她也後悔了,最後的那些日子裡,她瘦得就剩下一把骨頭,什麼也吃不進去,嘴裡還一直念叨着‘對不起’‘對不起’……”
說到這,他情緒再度崩潰,握住謝瑾甯的手不自覺收緊,“你别怪她……”
謝農眼皮都腫了,他繼續道:“她走後,我也在斷斷續續尋找當時那戶人家的消息,找了這麼些年,我才知道當初那戶人家是京城的漕運謝家。”
謝瑾甯被他捏得生痛的手動了動,卻沒抽回。
“瑾甯,你,你也别恨小竹那孩子,我和阿芳最對不起的,就是他了。”
謝農道:“那孩子打小就聰明,有主見,但就是不被阿芳喜歡,小時候,他還會背着他娘偷偷找我哭,說為什麼阿娘不喜歡他,是不是他不乖……”
“後來那孩子大些,也就不跟再我那麼親近,我還當他是懂事了,沒想到他是把那些難過委屈都藏了起來。”
提起謝竹,謝農掬了一把傷心淚,憋了許久的心理話如開閘洩洪,源源不斷。
是歎悔,也是回憶。
“小竹是個有讀書天賦的孩子,村裡沒有私塾,他就跟着我去鎮上,去偷聽那些孩子上課,去撿人家不要的書回來自己認字。”
“我也想讓他進私塾讀書啊,但鎮上離這兒實在太遠,我們又租不起鎮上的房,小竹也就隻能跟着來回跑,有幾次去私塾偷聽被人捉見了,還挨了打。”
“後來還是那教書的老秀才心善,每次上課都開着窗,讓小竹藏在無人發現的角落裡聽。”
“小竹十二歲那年,他好不容易考過縣試,回來後高興得不得了,跟我說他要好好讀書,等以後考上秀才了,我們一家人就搬去鎮上住,等他出人頭地後,他娘肯定就會喜歡他了……”
“卻沒想到,沒想到……”他泣不成聲,“從那天之後,他娘就病倒了。”
一病不起,日漸消瘦。
再然後,就是周芳咽氣前,将謝竹的身世告知謝農一事了。
是他家對不起謝竹,讓那本該在富貴人家長大的孩子,活活在這小山村裡蹉跎了那麼多年。
也對不起謝瑾甯,将人從十六年的富貴窩中突然拽出,摔入泥潭。
不知不覺間,謝瑾甯的眼眶中也盈滿了淚水,他張着唇,開合幾下,嗓子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發不出一絲聲音。
“小竹十六歲那年,一直幫助他的老秀才也走了。”謝農道,“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那家人的真實身份,将真相告訴了小竹。”
“我還記得那晚,他盯着我,面無表情地掉眼淚,他什麼都沒說,但那眼裡的恨啊,就像刀子一樣紮在我的心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所以,謝竹在來到謝家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那我…我……”
謝瑾甯手一抖,茶杯掉落,清水在桌上蔓延開,濃烈情緒彙聚成瀑布,劈頭蓋臉向他砸來,砸得他喘不過氣。
一想到謝竹被母親冷淡,被父親隐瞞,好不容易長途跋涉,一身塵土回到本該屬于自己的家,卻見識到爹娘和哥哥,對他這個占了自己位置的假貨的各種疼愛。
而自己還眼巴巴地貼上去,又自作聰明地将人當作私生子,各種鬧脾氣,針對,試圖把人趕走,還大鬧祠堂,破壞了謝竹的入族儀式。
謝竹會怎麼看我?
我真是天下第一大蠢貨,蠢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