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已是夜裡9點,疲憊不堪的三人坐在馬路邊,發現路邊的地磚被翻起挖走了許多,才想到剛才往使館裡扔的碎石多半取材于此。這時遊行隊伍裡除了學生,也夾雜了越來越多形态各異的人:有金發碧眼的老外胸前寫着“我愛中國”,見到有人為之側目就用一口京片兒跟人貧:“我是俄羅斯兄弟”、有把頭發染成五顔六色形如雞冠渾身打孔的嬉皮士,背着外放收錄機把搖滾樂放得震天響、有帶着零食冷飲西瓜拎着小馬紮來看熱鬧的北京土著……遊行氣氛不知何時已發生變化,除了沒有熱情舞蹈、絢麗盛裝,此時夜幕籠罩下的秀水街幾與狂歡節時裡約熱内盧的街頭無異。悲傷、憤怒、讨伐、發洩、獵奇、從衆……各種情緒如迪廳五光十色鐳射燈交織投射,把遊行活動推向高潮,厭倦了一成不變日子的老百姓們和那些無處安放自己青春躁動的青年們一起找到了最恰如其分、最高尚的理由來這裡歡暢淋漓地肆意撒歡兒。
他們回去時搭了專門往返載人的公交車,孟波故作成熟地跟徐來瞎白活,說什麼今時今日此情此景跟當年一戰或南北戰争初期時,抱着浪漫主義情懷、帶着全套野餐家夥事兒去觀戰的無知平民所做的沒有任何差别,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徐來心不在焉地随意附和兩句,陳瑤則一聲不吭。
這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引發的各地遊行和熱議隻持續了一周左右,陳瑤自己的煩惱卻愈演愈烈,她發現經期已經推遲了一周多。
大一她剛和孟波在一起時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當時她帶着惶恐和疑慮回家過寒假,因為家裡是醫學世家,在市裡各個醫院都有相熟的七大姑八大姨,她便由高中兩個好哥們兒方剛亮和安緯陪着大老遠跑到鹹陽醫院做了檢查,雖然尿檢呈陰性,但醫生說并不能完全肯定,畢竟日子還短,讓她過幾天再去查,好在在回家的火車上,警報解除了,晚上她還跟好哥們兒用本來打算做手術的錢開開心心去夜市撸串喝酒。那次雖是虛驚一場,但當時的緊張害怕、在醫院的種種冰冷羞恥經曆她卻記憶猶新,陳瑤可不願再來這麼一遭了。
陳瑤不是那種遇事就沒主意的女孩,周一她沒跟孟波商量就自己去海澱醫院做了檢查,當看到化驗單上刺目的加号,她才慌了神,醫生問她要不要時,她甚至不明白醫生在說什麼,醫生又問了一遍,“這孩子你要不要?”回過神兒來的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不要!”醫生從末次月經時間推算出她已經懷孕39天,如果選擇藥流就要早做決定,此外還有很多相關檢查要做。
陳瑤這時才意識到必須通知孟波了,這是他們相處以來要面對的第一個難關。待到回學校,卻哪兒哪兒都找不到他人,尋呼機上也沒有他的留言。
陳瑤開始不停給他打電話,但孟波始終處于關機狀态,這種事在他們相處以來的三年裡從來沒有發生過,陳瑤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他會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如果孟波真有個三長兩短,那這孩子就成了他的遺腹子,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把它留下來,但是以什麼方式?又以什麼名義呢?
晚上在食堂打飯時,她遇到跟孟波同宿舍的趙楠,趙楠看到她,一拍腦袋道:“你看我這記性,孟波讓我跟你說一聲他手機沒電,他爸來學校把他接走了。”趙楠是個能把朗文雙語辭典倒背如流的學霸,但别的事兒上腦子卻不太靈光,陳瑤再問為什麼孟波爸爸把他接走,他就一問三不知了。
别的事陳瑤也就自己一肩扛了,但她現在卻十分希望孟波能在身邊,即便在這種麻煩上男人并不能真替女人分擔分毫,但哪怕作為一個可以傾吐秘密、分擔精神壓力的對象也是有意義的。她決定去孟波家找他。
孟波家位于三裡河一帶的部委家屬院,上次來已是一年多前的事。這些家屬樓都是相差無幾的紅白相間點式樓,此時已入夜,來時路上飄起毛毛細雨,眼看雨越下越大,陳瑤方位感雖好,記性卻很糟,她隻大緻記得孟博曾指着這片密集住宅中被特意圍出的幾棟矮闆樓說,他姥爺家就住那裡。按照這些坐标,孟波家有可能是在12号樓、14号樓或者也可能是15号樓,她在雨中心亂如麻、失去方向。
她鑽進小區外路旁的小賣部裡,硬着頭皮撥通了孟波家電話,她覺得等了許久,電話才被接起,那邊傳來一個女人冷冰冰的聲音:“喂,您哪位?”她下意識地“啪”一聲挂了電話,定了定心神,鼓起勇氣又撥了一次,這次對方接得很快,但更不客氣“喂,你誰呀?”陳瑤吓得立即挂了,她想緊接着再撥一個,這樣孟波應該知道是找他的,就會搶着來接電話,但也極有可能孟波媽媽會一直霸着電話不讓兒子接。她又抱着一絲希望給孟波手機打了過去,還是關機,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索性豁出去,再打孟家座機,這次孟波媽媽直接在電話裡大吼起來:“你有種就說話,别跟那兒裝神弄鬼……”陳瑤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孟波媽媽會因此而更讨厭她,瞧不起她——一個卑賤、不自愛、對自己兒子糾纏不休的外地女生。
來時路幾乎耗盡了她所有勇氣,陳瑤不争氣地哭了,她打算放棄,跨出小賣部,走進雨地裡,雨水似乎給她注入了一絲靈感。她跑回去,給徐來的傳呼機發了條信息。接下來,陳瑤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逼仄、堆滿雜貨的小賣部裡焦急等待最後一線生機,那個蹲坐在小闆凳上聽廣播的中年店主帶着掩飾不住的好奇和憐憫時不時瞄她一眼。
電話鈴響起,不是孟波,徐來說:“孟波他媽說他爺爺病危,他爸帶着他回東北了,走的特别急,手機好像都落在學校了。”陳瑤掩飾着失望和因哽噎而顫抖的聲音:“沒說什麼時候回來嗎?”徐來:“沒說……你……還好吧?怎麼了?有什麼急事兒嗎?陳瑤……陳瑤……”陳瑤沒有氣力答兌徐來,自顧自挂了電話。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進大雨裡、怎麼找到汽車站、怎麼看着車窗上的水簾沖刷着城市夜晚扭曲的燈光……途經新街口紅綠燈時,街邊賣打口帶的小店裡傳來Herb Alpert悠揚嘹亮的小号聲,陳瑤聽出這段旋律出自是《The lonely bull》,如果這是那張“the very best of Herb Alpert”,裡面會有她和孟波第一次接吻時孟波放的那首《Rotation》……她想起那個夜晚,孟波厚厚的嘴唇帶來的欲望和悸動,每個姑娘在經曆幸福美好的初吻時都不會預見到随後的事吧,尤其是陳瑤正在經曆的這種糟心事。如果她們手握女巫的水晶球,還會有人願意一往無前投入愛嗎?
有關孟波的回憶,愛戀、柔情、糾纏、争吵都化作淚水混着雨水流淌在陳瑤臉上,她麻木地任由它們風幹,今夜不想再做任何思考,管它雷霆萬鈞,天崩地裂,她要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再做打算。
她恍恍惚惚回到學校,想用盡最後力氣爬回宿舍、爬到自己無人打擾的床上。雨夜的校園裡,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她剛走上兩節宿舍樓台階,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叫“陳瑤!”轉過身,隻見路燈下站着個穿雨衣的人,那人一邊向她跑來一邊胡亂脫掉雨衣,是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