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幕把兩人都吓得不輕。回去路上,他們沒有走來時的隧道,而是繞了一大圈,從另一個出口離開。
此後幾天,那兩具糾纏的屍體時常浮現在陳瑤腦海裡,如逃不脫的夢魇。那些僵直毫無生氣的肢體,比所有恐怖片的場景都令人難忘和驚懼。可她仍忍不住去琢磨,那二人是否如《失樂園》一般殉情自殺。
陳瑤自诩不是怕死的人,她小時候過得不如意,便并不留戀生,時不常便有自sha的念頭。以至于小學時某次因考試失利被母親責罰,而大着膽子冒失地實施過一次。
那時她隻有三年級,拿着削筆刀,毫不猶豫地在手腕上對着薄薄皮膚下淡青紫色的血管輕輕橫劃。那層透薄到幾乎透明的皮瞬間裂開,形成一個淺淺、截面呈V字的小溝,細小晶瑩的血珠就從白玉似的溝壁上一個個滲出,很快填滿了小溝。
她當時看的出神,一面還細緻入微地記下了此番觀察。
這哪兒是真的尋死覓活,分明就是少年人的悲春傷秋罷了。熬過去,多半會變成惜命如金的普通人,熬不過去,就成了少年維特,把生命定格在最無知青澀的年紀。
後來母親恐她如此多愁善感,日後再生禍端,就給她講了個據說是自己親曆過的故事。兒時鄰家一個女孩自戕,本應割動脈,卻錯割成靜脈,暫時腦缺血導緻神經受損,整日裡赤身露體在外奔跑,變成了瘋子。
現在想來這多半是大人騙小孩的玩意兒,但當時卻把陳瑤吓得夠嗆,再也不敢嘗試。足可知,知女莫若母,謝曉岚早知對女兒來說,跟死亡比起來,面子才是頭等大事。
女瘋子的故事跟現實中的溺屍比起來,對陳瑤的沖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雖然裴多菲那句“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已被無數戀愛中人奉若經典,但是陳瑤從來無法理解因感情而輕生的人。在她看來,面對生死,萬物皆輕如鴻毛。
那兩具僵硬毫無生氣的身體很快在陳瑤腦中取代了孟波和卞雨佳鮮活的模樣,世事不過了了。
如同自己經曆了生死一般,她突然對一切都覺得興味索然,無論是對工作還是感情。
她開始平靜地回複孟波的信息,甚至是卞雨佳在□□上的道歉。
她心平氣和地告訴卞雨佳,自己最生氣的不是她和自己男友上床,而是她出賣自己的行徑。其實連這事陳瑤也不那麼氣憤了,隻好奇緣由?她不是隻想跟孟波随便搞搞嘛?诋毀好友是期望孟波能就此不愛自己轉而愛她嗎?她把這些問題敲在屏幕上的時候,心裡波瀾不驚。如同在給客戶發郵件一樣,之後就把卞雨佳拉黑了。
既然不過了了,這段友誼過去,也就過去了。
不知劉總是否跟陳瑤一樣也受了那件事影響,接下來的行程裡,他們工作節奏明顯慢了下來。就這樣不緊不慢地談着,雖然配合度千差萬别,但居然西南三省一市的分行都接受了傳真的基金認購方案,而不像有的地區那般顆粒無收。結果全國僅有17個省分行願意跟他們合作,陳瑤和宋大姐是唯一把轄區都搞定的一組。
“一言堂”大發雷霆,但也隻是門背後的老虎——窩裡橫,對銀行他完全無計可施。這個結果意味着他們已無緣百分之四十的市場份額。陳宋二人組雖然任務完成的不錯,但被整體敗績所累,連句口頭上的肯定都沒得着。
孟波回美國了。他們吃飯、說話、夜晚不□□地睡在一起,陳瑤心神不甯、孟波小心翼翼。
她送他去機場,兩人禮貌擁抱,沒有親吻,都感覺到彼此間有層看不見、戳不破的膜。
工作中跌跌撞撞、情感上傷痕累累、陳瑤無意間被生活打磨得粗砺起來。無論什麼打擊挫折,不出一周,痛感總會逐漸變鈍,到後來,自己都不記得當時的痛楚。就像磨出繭的皮膚,雖不再敏感,卻能保護方寸、不至受傷。
春節後公司産品就要通過證監會的審批了,之後定有一場硬仗要打,陳瑤打定主意春節回家要好好休整一番。
謝陳兩家都是大家庭,陳瑤雖然是爺爺奶奶帶大,但成年後倒是跟母親這邊走的更近,尤其是祖父母過世後,逢年過節便基本都在外祖父母家過了。
叔父輩自己的餘生已是一眼可見、翻不出什麼花頭,百無聊懶就愛多管閑事,不但要管自己子孫,也愛管其他晚輩。倒是外祖父母經曆過大風浪,榮辱興衰早已看淡,對孫輩的事并不放在心上。
外公腿腳不便,病卧在榻已多年。平日裡就是聽廣播度日。因他耳背,說話人很難像收音機那樣始終如一保持最大音量,故而即便有心陪他聊聊天,往往也無法順利溝通。且到了這個年紀,對外公而言,身邊事不見得比遠方事更有趣,所以跟他說話反倒像打擾了他似的。
外婆倒是願意跟兒女們坐坐,面容祥和地聽後輩聊些家長裡短、雞毛蒜皮,雖然并不插話。她從年輕時起就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活菩薩。
陳瑤猶記得謝曉岚說起兒時經曆。彼時通行糧票,每月定額,短缺了沒地方補,隻能挨餓。有一日賊偷了外婆糧票,被同事捉起來吊在樹上打,外婆聽那賊說是家裡鬧饑荒實在養不活孩子,就央同事放了他,還把糧票分了一半給人家。回家後被外公好一頓數落,外婆卻說難道要見死不救嗎?這也是謝曉岚印象中母親唯一一次跟父親還嘴,通常都是父親跟在母親身後碎碎念責怪她的不是,母親脾氣好、心又寬,隻當沒聽見。
謝曉岚常對陳瑤說自己不羨大富大貴,亦不盼得道成仙,能修煉成母親那樣慈悲為懷、溫柔敦厚足矣。
兒時陳瑤因外婆寡言少語,不會逗孩子玩,又不擅長家務,沒法在生活上親近孫輩,跟外婆并不算最親近。但這些年,她每每回家,倒是喜歡陪外婆安安靜靜坐着,外婆不喜發問,陳瑤不管說什麼她也隻是耐心聽着。有了外婆這樣的聽衆,陳瑤覺得自己的語言都變作流水潺潺、而那言語裡的故事亦化作似水流年。
陳瑤本以為回家可以放松心情,尤其是在自己已經順利留京工作,解決了以往他們發問最多的一個關卡後。可誰成想,這隻是萬裡長征第一步,工作解決了,還有買房、結婚、加官晉爵……前途上問題重重、子子孫孫無窮匮也。陳瑤疲于招架,尤其是當别人問到和孟波幾時結婚時。
謝曉岚并不知道當時孟波家在陳瑤工作上使的陰招,隻道是肖建國給找的工作專業更對口,所以也常追問她跟孟波以後做何打算,他什麼時候才學成歸來。
最尴尬的是大年初一,不明就裡的陳景仁自作主張給肖建國打了拜年電話,開着免提讓陳瑤感謝肖叔叔在北京的照顧,幾乎沒讓她難堪死。還好不是當面,隔着電話演戲會容易的多:肖建國道貌岸然地關愛晚輩、陳瑤也裝模作樣地千恩萬謝。
于是當她即将離家時,除了對母親外婆的不舍外,心裡卻生出一陣輕松,同時也不免感傷從此生活變得逃無可逃起來。
其它幾個區談下來傳真交易基本不是無條件的,例如中原分行就要求公司帶他們二十多個先進網點負責人去外地做基金銷售培訓。說是培訓,實為分行借個名頭,讓有求于己的基金公司替自己發的員工福利,說白了,就是借培訓之名旅遊。
這種伺候人的苦活兒自然派給能吃苦耐勞的新人,陳瑤當之無愧。她找來原先負責集團差旅的一家旅行公司,把地陪這項工作外包出去。她的想法是各司其職:自己隻負責培訓,陪玩的事兒就讓旅行公司的導遊做好了。
一般人對海南的印象都是铄石流金的熱帶景象,即便在冬天至少也是溫熱晴好。但陳瑤許是近期運勢不太好,一行人剛到就趕上台風。室外凄風慘雨,室内也是陰冷潮濕,二十多個支行網點的負責人個個怨聲載道,陳瑤和導遊小姑娘到達第一天,時間幾乎都花在跟酒店協調空調制熱不靈的問題上。
這些負責人年齡多在三十到五十之間,都是從基層業務骨幹一步步幹上來的,平時在自家一畝三分地也是呼風喚雨的角色,稍微伺候不周,就會不加掩飾發作出來。
不是嫌飯菜寡淡,就是怨舟車勞頓。海南景點确實比較分散,如果天公作美,原本半天一個景點的安排十分适宜。但如今在一個地方待不了多久,大家就凍的哆哆嗦嗦要求回車裡歇着,便顯得在路上比在景區的時間還要長了。對此,陳瑤卻也束手無策。
第三天,眼看行程過半,衆人的怨氣已經到了幾乎壓不住的地步。有個老大哥帶頭要求吃飯要喝烈酒,既能暖和身子,又可活躍氣氛,陳瑤請示領導後也就照辦了。
這些人卻都來灌陳瑤,她沒有經驗、不知深淺,隻當是工作,就要盡心完成,又憋着口氣覺得自己酒量不差,有不服輸的心思。觥籌交錯間,她白的啤的一起灌下,直喝的頭暈目眩,胃裡翻江倒海般難受。到最後,她已是人事不省,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次日醒來,發現早已睡過了頭,慌急忙給導遊小姑娘打電話。對方說讓她放心,大家已經在去往景點的大巴上了,又說她昨夜吐得一塌糊塗,自己抱着她,她才不至于翻下床去掉在自己的嘔吐物裡。
陳瑤這才發現床頭邊放着一個敞口垃圾桶,但裡面的塑料袋卻幹淨如新,想是那個小導遊已經幫自己收拾過了,心裡不由一陣暖意。想起昨夜這個小姑娘本身也沒少喝,一直在努力幫忙擋酒,不僅要照顧宿醉的自己,又要按時起床伺候那群大爺,不免既慚愧又感激。
來時的飛機上,她跟這瘦瘦小小的導遊聊過幾句。得知對方是導遊學校中專畢業,比自己還小一歲,但工作年頭可不短。陳瑤心知陪玩絕非易事,所以早早想好把這份苦差事推給對方。但是經過此事,她隻覺得大家都是在外闖蕩的打工人,對小導遊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情,下定決心跟對方一起擔起來剩下半程的擔子來。
說來有趣,一頓大酒之後,那些難伺候的領導們,竟對陳瑤親近起來。跟她經常兄妹、姐妹相稱,也不再刁難挑剔。
難怪國人喜歡酒文化。酒是個好東西,能麻痹人的神經,讓人放下戒備心,亮出本色甚至軟弱來,互相亮過底的人總是更易相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