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門臉是簡單的清水混凝土搭着古舊雕花門闆,透着股陳瑤喜歡的質樸清雅。掀開靛藍印花日式粗布簾,裡面布着一張張榻,食客們要脫鞋上榻方能開張。
梅冠霖說這是跟他一塊跳舞的朋友開的,老闆娘是個八零後,最早做模特走穴、後來當模特經紀、再後來就開了這家創意菜館,自己也投了點兒錢,算是個小股東。
陳瑤早知此人不差錢,但聽到他說跳過舞卻還是小小地吃了一驚。問他在哪裡學的?喜歡跳什麼舞。這個話題讓梅冠霖雙眼放光,他極自如地用指尖帶動臂膀做了個絲滑無比的波浪動作,得瑟道:“中學時候喜歡跳霹靂舞,後來還正經跟老師學過街舞。”
陳瑤不由感慨人不可貌相,即便是梅冠霖也有閃光的一面,遂問他現在還跳嗎。他說現在要掌管家族企業,唯一能跳舞的場所就是夜店了。陳瑤說自己也喜歡跳舞,但是從來沒正兒八經學過。
梅冠霖嘻嘻笑着:“咱倆共同點還挺多的,一會兒飯後可以去VICS玩。”
翻看菜單,陳瑤卻不知道該怎麼點,别看是個小店,菜名卻和龍潭會所裡那把折扇上的菜名一樣裝神弄鬼、故弄玄虛。
涼菜單上書:“青蛇傳、□□、江湖上上簽、寒食……”飲料有“那些花兒、逍遙遊、一場煙雨一場豔遇……”湯是什麼“春江水暖”……
陳瑤把菜單遞還給梅冠霖:“我沒有忌口,還是老闆點吧,實在看不懂。”
梅冠霖露出孩子惡作劇得逞般的笑容,也不推辭,大喇喇點了許多。
“青蛇傳”是一盤翠綠色盤踞成圈的細條蔬菜,爽口清脆,因着各種佐料味道混雜,陳瑤硬是嘗不出究竟原料為何,梅冠霖忍不住宣布了答案,這是把蒜苔從中間豎剖成細絲爆腌的;“□□”倒是一目了然,是雞絲、鹹魚絲和粉絲涼拌而成,隻是上面點綴了些藏紅花;“那些花兒”是用花草炮制的檸檬水,“春江水暖”就是酸豆角老鴨湯……實話實說,每樣菜的味道都豐富且特别,陳瑤忍不住食指大動。
梅冠霖聽說陳瑤也喜歡跳舞,便掏心掏肺痛陳當初學舞的坎坷之路。少時父母對他管教極嚴,怎奈他天生不是學習的料,為了跳舞怎樣的苦他都吃得,但是輪到讀書,則不論看什麼書都是逢看必困。後來中學跟幾個愛跳舞的哥們兒組了舞蹈隊,偷摸跳,他出錢找北舞老師給哥兒幾個教,還拿過市中學生才藝表演比賽金獎。但後來父母非逼他學工商管理,到底是離專業的路漸行漸遠,好在學業也好混,所以在大學反而舞跳的更多,大三那年他還考上過北京現代舞團,可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聽着他神采奕奕、滿臉真摯聊曾經的理想,陳瑤對梅冠霖的反感逐漸消融,有想法、并為之努力,是她一直以來非常羨慕的狀态。
在VICS,梅冠霖果然如魚得水。他放在日常中略顯誇張過于細碎的動作放在舞蹈中就幻化成極強的肢體控制力和絕佳的藝術表現力,高超舞技也引來了衆人發自肺腑的喝采叫好。
雖然舞蹈中,他和陳瑤湊的極近,肢體接觸也頗多,但陳瑤卻不以為意。她甚至想,這個舞搭子不錯,以後要是跳舞倒是可以找他同往。
直到将近午夜,兩人才停下坐在吧台休息片刻。梅冠霖說:“跳得不錯啊!以後找舞伴就你了。”陳瑤很開心有人誇自己舞跳得好,他又說:“你跳舞的時候跟平時不一樣,特别誘惑。”
陳瑤不喜歡他輕薄的語氣和俗氣的用詞,假裝沒聽清,低頭喝飲料。
每每在夜店,陳瑤的心跳總會不自覺變得與音樂節奏同頻,心境也漸漸輕快起來。于是,當梅冠霖推薦給她一款據說很拉風的雞尾酒時,她沒有拒絕。
這酒叫做Flaming Lamborghini,梅冠霖眯着眼心搖神蕩地看着侍者一邊向下倒着子彈杯裡的酒一邊點燃雞尾酒杯中的液體,絢爛烈焰立時從上到下燃連成一道火線,将正在努力吸盡杯中酒的女孩精美的面龐映得閃閃發亮。
大杯高度酒下肚後,腳下輕飄綿軟的陳瑤還要下場接着跳,卻被梅冠霖一把拉住,說帶她去個更好玩的去處。
一路暈暈沉沉,陳瑤看着車窗外的路燈、霓虹燈連成一條條扭曲不間斷的閃亮彩線,每次紅燈轉綠時梅冠霖猛踩油門導緻的推背感都讓陳瑤有短暫失重的感覺,那空落落的感覺讓人心裡又綿又慌。
電台裡傳來The Cure的“Lullaby”,
on candystripe legs the spiderman comes
蜘蛛怪條紋布滿雙腿地
softly through the shadow of the evening sun
從落日的陰影中輕輕地走來
stealing past the windows of the blissfully dead
偷偷地從窗戶看在床上發抖的受害者,嘴角挂着緻命的笑……
looking for the victim shivering in bed
陳瑤沒來由地悲從中來。她想起有次去孟波家,看到床頭放着這張專輯,封面上烈日炎炎下一個穿着紙尿褲,拿着冰激淋的嬰兒坐在一片荒蕪之地,心忽然就蜷縮起來。
為什麼這些搖滾專輯封面專愛跟孩子過不去:The Cure、Nirvana、U2、The Smashing Pumpkins、最過分的是Van Halen,那個像恐怖片劇照般坐在跷跷闆一端的連體孩子曾讓陳瑤噩夢連連。他們是想用憤世嫉俗的音樂來喚醒世人對無邪生命即将面臨冷酷世界威脅的關注嗎?還是僅僅在嘩衆取寵?
酒精把短暫的敏感憂郁一股腦打包關押進逐漸麻木的神經裡,她沒注意到梅冠霖一路吹着得意輕佻的口哨,沿着黃瓦紅宮牆和護城河邊的垂楊煙柳,已把車從東華門一路開到了午門下。
午夜的午門少了白天的熙熙攘攘遊人如織,又恢複了他本應有的尊嚴和矜貴,這裡除了他倆,半個鬼影子都沒有。
梅冠霖吓唬陳瑤說:“聽人說夜裡故宮會鬧鬼,好多人都見過。”
陳瑤醉醺醺地:“我就是鬼,鬼不怕鬼。”
梅冠霖的車外形硬朗,内裡也一樣,汽車座椅硬邦邦的教人受罪,陳瑤擰着腰想調整坐姿,讓自己坐的舒服些。
梅冠霖突然把音樂聲開的更大,他語氣怪異:“你不是鬼,是妖。”一邊探身靠向陳瑤,一邊順手把她的椅背調平。
陳瑤掙紮得很厲害,拼了命的,一點兒不含糊,但還是被梅冠霖得了手。她的腿被分得很開,高高架在他的肩上。她渾身上下沒一處舒服,頭痛欲裂、背後和身下是硌得讓人生疼的座椅,梅冠霖身體精瘦,渾身支棱着骨頭跟他的車一樣硌着她,最關鍵是還不是身體上的不适,酒精讓她無法同時多線思考,此時,她所有思考化做濃烈的恨意。她恨極了在喜歡的時間和地點和讨厭的人做這樣的事,她恨極了正在發生的事。
憂郁更甚,她哭了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是男人不管,加快了速度,似乎女人的眼淚是某種助興劑。陳瑤就像拍在懸崖峭壁上的海浪,被撞擊的破碎淩亂不堪。
梅冠霖起身小心地摘下套,熟練地打了個結,打開車窗扔了出去。陳瑤整理好自己,打開車門,從車頭繞到他那邊,在草叢裡細細尋找。梅冠霖點煙抽了一口,漫不經心地:“找什麼呢?”
陳瑤也不搭話,她終于找到了那個沾了泥愈加污糟的套,帶回車上。
梅冠霖一臉猥瑣:“怎麼?要留個紀念啊?”
陳瑤不接話茬,隻說:“送我回家。”
她自己雖然被羞辱,但不能允許故宮再被玷污。
路上梅冠霖嘴裡還在喋喋不休說些自認為親昵實則下流的話,陳瑤一路沉默不語,她隻希望手頭有把可以刺進對方身體的利刃。
最後梅冠霖不耐煩了,他說:“裝什麼啊?你跟那個埃德溫不也是一夜情嗎?他行我憑什麼不行,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愛扛洋炮的啊?小心老扛洋炮把自己搞松了。”
他說這話時,車停在紅綠燈路口,陳瑤側身用盡全身力氣給了他一記耳光,沒容他反應過來,拉開車門跳下,迅速鑽進前面一部出租車揚長而去。
陳瑤把梅冠霖的電話删除、□□拉黑。
直到站在花灑下沖洗時,她才反應過來,種種後悔紛至沓來。她後悔當時沒在梅冠霖把舌頭伸進嘴裡時咬斷它,後悔沒能在他從自己身上抽離時踢爆它,後悔在他開車時沒有搶過方向盤跟這惡心玩意兒同歸于盡……就像跟人吵架時笨嘴拙舌,等到複盤時才想起有那麼多惡言惡語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