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岚不出女兒所料,歎了口氣:“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女孩兒自立特别重要,好在你工作還不錯,以後人生路還長,總會遇到合适的人。”
陳瑤抱住母親的肩膀,撒嬌似的承諾:“今年發了年獎,我打算買套小房子,就算是真正在北京紮下根啦!。”
囡囡轉眼已經兩歲,從原來隻能在一旁吃手酣睡的小玩意兒,長成了要拉着你陪她耗盡精力的天使魔鬼混合體。别說父母,連陳瑤都在她身上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流逝。她和鐘宇越來越像,端端正正,像個面嫩的小菩薩,眉眼則更像王欣,眉毛睫毛根根分明,眉目如畫。
正月裡陳瑤去王欣家,恰逢鐘宇大學同學溫春陽和她弟弟溫春晖來做客。春陽是典型北京大妞,爽朗可愛,齊腰長發亂糟糟的像藏區姑娘一樣不加修飾,兩隻胳膊隻怕不夠用似的帶着層層疊疊銀飾,設計簡單但原料十足的原石耳環把耳垂拉的老長。她畫着濃重的眼妝,臉色不大好,她倒也不避諱,大剌剌承認是因為自己總熬夜。她是個職業編劇。
溫春晖是個黃臉大漢,比鐘宇略矮,但依然給人體積很大之感,因為肩膀異常寬闊。他長相跟帥字一點邊都不沾,眼型狹長上揚,有着一張蒙古漢子般不甚立體的臉,卻很有男子氣概,尤其特殊的是下半張臉,他人中很深,下巴又長又尖,笑起來嘴巴呈“M”型,嘴角上翹,像飛舞的蝴蝶,跟陳瑤喜歡的美國演員約翰·馬爾科維奇有幾分相似。不知為何,陳瑤見到他居然想起徐來,這二人身上都有種令人心安的“厚”。
王欣家突然來了這麼多大人,顯得擁擠起來,囡囡倒是格外高興,圍着大人對她來說如廊柱般的腿歡快地轉圈。
鐘家姆媽去看她的老姐妹了。王欣提議大家一起包餃子,她說鐘宇姆媽是南方人,不會包餃子,自己饞這口好久了。
陳瑤第一次發現包餃子是一種社交活動,跟打牌、做針線、織毛活兒一樣,手上嘴上互不耽誤。他們把一張大案闆搬到客廳,鐘宇帶着囡囡在邊上一個小塑料餐墊上用面團捏小動物、小花、小人兒,其餘四人圍着茶幾包餃子。
王欣從前靠阿姨,不論是擀還是包,都稱不得熟手,溫家姐弟卻是倆好手。尤其是溫春晖,要是讓他擀皮,即便有三個人同時在包,餃子皮也是不多會兒就要堆起厚厚一摞來,若是讓他包,那其他兩人便很快就會陷入沒皮可用的境地。
春陽對陳瑤很感興趣,“我聽王欣說你是身在金融圈心在藝術圈啊。”
陳瑤汗顔:“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金融圈裡的,也好久不文藝了。”
春陽:“這就沒意思了啊,我喜歡直來直去,你看,我就不否認自己是标準大齡單身文藝女中年。”
陳瑤喜歡她大大咧咧的勁兒:“那好,我就冒充一下金融圈裡的玉嬌龍吧。”
春陽問:“喜歡李安嗎?”
陳瑤說:“對,我特喜歡他的父親三部曲和《卧虎藏龍》,還有《冰風暴》,但不太喜歡《理智與情感》和《與魔鬼同騎》。”
她發現春陽沖弟弟擠了擠眼睛,但是溫春晖卻沒有看到,因為他在盯着陳瑤。
陳瑤說:“小時候我是看香港電影長大的,所以那時候喜歡香港導演比較多,尤其迷戀徐克,他的東方美學雖然是漫畫式的,但更符合青年人胃口,估計要上了年紀才能欣賞胡金铨那種‘空山夜雨’的美吧。”
春晖開口了:“其實你已經開始喜歡‘空山夜雨’式的美了,隻是還不自知,《卧虎藏龍》裡李安體現出來的美就是胡金铨式的美,隻是地面換到了空中、佛家換成了道家。”
他今天還沒怎麼開過口,即便開口也是一派随和,這是第一次對着陳瑤開腔,就給了她一個“不自知”的論斷。
陳瑤卻一點兒沒覺得被冒犯,反而肯定道,“你說的有道理,近幾年我也有這種感覺,剛才我說了一半,就是小時候喜歡香港電影,覺得台灣電影沒那麼有趣味性,但是後來就覺得以前喜歡的那種香港電影往往形式大于内容,現在确實越來越喜歡台灣那種講究内涵、比較有文化底蘊的片子了。”
春晖說:“形式畢竟是内容的體現,所以你自然而然會慢慢轉到這種審美上來。”
陳瑤立時反駁:“這我倒不認同,我覺得人的審美可以很多元,沒有必要非此即彼,非黑即白,我為什麼不能同時喜歡單純的形式或者承載内容的形式。”
春晖道:“推薦你一個電影論壇,你可以在上面發帖子,把這些想法都記下來,會有很多同好一起讨論。”
他推薦的論壇陳瑤其實也在裡面,但大多時間隻是潛水,極少發言。就問他的ID,結果居然是那個壇子裡自己關注已久的活躍分子之一。
餃子餡不夠了,春陽一邊包着一個“太陽”,一邊說:“我喜歡這妹妹,不為叛逆而叛逆,該表達自己時也不含糊!”
王欣笑:“你叫她妹妹這輩分就亂了”。
春陽說:“我比我弟大十一歲,要是她叫我阿姨,那她把春晖叫什麼啊?”
春晖其實隻比陳瑤大五歲。王欣笑道,“随便你們吧。”
煮餃子時,鐘宇說主動請纓,把大家都解放出來,在客廳裡逗囡囡玩。
春晖先是抱着囡囡給她繪聲繪色講故事,又趴在地上裝大熊逗她玩,後來居然還拿着梳子給囡囡梳起了小辮子。
王欣笑眯眯瞧着着一大一小:“誰要是嫁給春晖那可是有福了。”
春陽撥弄了下囡囡的小辮兒:“所有見過我們姐弟倆的人都說我倆這性别搞反了,要我是哥哥,他是妹妹就合适了。”
春晖粗大的手指此時靈巧地為囡囡在辮梢紮了一個完美的蝴蝶結:“還不是因為那會兒璐璐到北京來上小學,我就從弟變成了哥。”
春陽撇了撇嘴:“咱爸媽我也是服氣,那會兒你都沒人管,居然還幫小姨看娃。”
春晖翹起他蝴蝶似的嘴一笑:“那還不是指望你能看着我們倆,誰知根本指望不上。”
春陽說:“我都指不上我自己。”
鐘宇在廚房搭腔:“我作證,春陽那會兒談戀愛談的昏天黑地,自顧不暇。”
春陽樂了:“看吧。作為一個過來人,我奉勸各位,戀愛積累的經驗是最沒用的,屬于‘回回都上當、當當不一樣’,還不如發展愛好,或者奔事業呢。而且戀愛談太多,感覺就麻木了,心這個器官跟皮膚很像,你看越是平時不碰的地方越敏感,但什麼胳膊肘啊,腳底闆兒啊,平時磨的多,是不是就容易沒感覺了,心都沒感覺了還談什麼戀愛啊?”
王欣說:“你戀愛還是有用的啊,沒有那些經曆和痛苦,你劇本怎麼可能編的出。”
春陽道:“此話差矣,你還記得我上次借你那本《沉默的大多數》嗎?那裡面說,柴可夫斯基自己是小伊萬嗎?演秋菊的鞏俐卸了妝也不悲慘,也不缺錢……痛苦是藝術的源泉,但不必是作者自己的痛苦啊,明智的創作者應該學會把别人的痛苦變成自己藝術的源泉,此乃正解。”
鐘宇又叫道:“我說你怎麼好久不聯系我,現在走動的這麼勤呢,看來是跟我這兒找靈感來了。”
春陽跟王欣告狀:“趕緊讓他跪鍵盤!”又沖廚房喊道:“以前不待見你是因為你形單影隻,日子過的跟我一樣苦哈哈像條狗似的,哪兒像現在這麼滋潤,所以我才老來蹭溫暖啊!”又擠眉弄眼,低聲對王欣說:“還得趁母上大人不在的時候。”
這是囡囡出生以來陳瑤第一次在王欣這裡感受到家庭的溫馨和睦。她知道生活是複雜的,即便是這其樂融融的美好背後也有隐患,但世間又有何事可堪完美?有些人就是願意為了那一點點甜,承擔巨大風險、付出痛苦代價,她又焉知王欣不是如此呢。
陳瑤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腦,上論壇看那個影視論壇。她細細查找春晖曾經發過的帖子,由于已經見過了作者本人,那些文字看起來便更加親切有溫度起來。
翻到最後,發現他剛發了新帖,名叫《□□的刺猬》。
是有關電影《新橋戀人》和《37度2》的影評。但是在帖子的最後,他寫到“我喜歡上一個女孩,她還不知道,希望以後我和我的愛人能成為兩隻□□的刺猬,收好自己的刺,把柔軟留給對方。”
陳瑤在下面評論:“你怎麼知道對方是刺猬。”
沒想到對方秒回複:“每個人都有刺,她要是願意做豪豬我也沒意見。”
春晖做事和說話一樣有闆有眼,有始有終。先是請陳瑤去他位于左家莊的家裡吃親手做的飯,他雖是地道的北方人,但是由于經常走南闖北滿世界出差,自己又愛吃,倒是各大菜系裡都能拿出幾個拿手好菜。
陳瑤一開始對春晖隻是不讨厭,但第三次見面他就向她表白,明确表示希望做她的男朋友,而且他頭腦聰明、興趣愛好與陳瑤相投、無不良嗜好,工作也小有所成,所以陳瑤當場就答應了。
他有一套單位分的兩居室,恰好陳瑤房子租約到期,便不再續簽,直接搬去了春晖家。
春晖最大的優點是他能給予陳瑤安全感。他有話從來說在明面上,不要陳瑤猜;他表達清晰,從不會詞不達意、或者引起歧義;他一切都是穩定的,無論工作生活愛好,他不是個剛剛步入社會還在尋找方向的迷茫少年;他自信笃定,不虛榮,不給陳瑤規定條條框框,也不給陳瑤設定任何目标,他喜歡的就是當下的、真實的陳瑤,不用女友給自己貼金;他懂陳瑤,心知她不是單純的小甜妞兒,他喜歡能跟他針鋒相對、可以進行頭腦激蕩的伴侶。
最重要的是,陳瑤喜歡他的家人,他的姐姐、父母,還有一大家子和善溫暖的親戚,那是陳瑤夢寐以求能擁有的家庭。
溫父溫母都是建國前的大學生,參與過兩彈一星工作,後來回到大學裡教書。陳瑤無數次路過Q大,那個孟波求而不得的夢校,溫家四口有三個都畢業于此,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可以和這裡産生如此密切的聯系。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那種老式知識分子的涵養和素質都令陳瑤無比向往,關鍵是他們對陳瑤好得不像話,就像陳瑤是他們隔代的孫女一般。溫母第一次見面就叫她作“小陳瑤”,把春陽春晖兒時的照片拿出來給她看,這一切和孟波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陳瑤和春晖發展迅速,她很快融入了這個大家庭,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何德何能,怎麼可能遇到春晖這麼完美的人,也好奇這樣好的春晖為什麼至今還會單身。
春晖是不會讓她存疑的。某天她剛剛提了這個話頭,春晖就對她認真道:“我其實在等你問我,因為我不想像老幫菜一樣炫耀情史。”
陳瑤心裡咯噔一下,值得炫耀的情史那得是什麼樣的情史啊!
沒想到第一句話就讓陳瑤爆笑起來,“我的第一個女朋友是幼兒園大班的張小茜……”春晖還有個能力,就是總能讓陳瑤笑。
他的過去不比陳瑤複雜多少,大學倆、研究生一個,工作後一個。大學倆都是别人甩的他,研究生那個出國後自然流失了,工作後那段是孽緣,自然會無疾而終。
陳瑤最好奇那段孽緣。春晖說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的真名,那女孩是他偶然在一個次觀影會上認識的,一個小姑娘在北京開豪車住豪宅。後來還自費主動跟他去外地出差,陪吃陪玩陪睡。他一度以為遇到了仙女下凡,誰知有一天那個姑娘失蹤了,一年後發短信來,說自己是南方某幫派老大的女人,以後不可以再聯系,否則性命堪憂。
這段聽上去比那幼兒園的更夢幻,陳瑤讓他說實話,春晖卻說這就是真實情況。
兩人計劃五一回西安見陳瑤父母,雖沒有明說,但陳瑤預感,春晖此行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