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轉過身來面對春晖,一手捧着他的臉,一手兩指并攏,指天發誓道:“第一、我發誓,咱倆在一起之後我絕沒有過别人,我配得起你的信任;第二、以後不許再跟袁毅那個瘋婆子打交道,她就是眼紅我日子比她過得好,我有人愛有人疼;第三、老外的事我認,當時我在空窗期,其他事都是她血口噴人;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請你以後不要給倆女人買一樣的禮物,尤其不可以跟給我的一樣。”
即便在黑暗裡,她依然看得到春晖釋然溫暖的笑,他說:“顔色不一樣啊!”
陳瑤歎道:“蒼天啊!直男啊!”
兩人解開心結,歡歡喜喜相擁而眠。
第二天,陳瑤跟春晖說自己有王璇的□□号,禮物由自己給最合适,春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還誇陳瑤這個處理甚妥。
卞雨佳送了陳瑤兩張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的演出票。她記得王欣說囡囡喜歡跳舞,快遞給了王欣,誰知一米二以下小朋友不能進場,鐘宇要去外地講學,王欣就讓婆婆幫忙照顧囡囡,自己跟陳瑤去看。
陳瑤每個聖誕節都會在街頭看到《胡桃夾子》的演出海報,不是芭蕾舞就是冰上芭蕾,她對這種夢遊類故事印象不佳,感覺像馮小剛的電影,一個個段子、一幅幅場景拼湊成一部長篇,包括被奉為經典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根本沒有構思精妙的叙事結構可言,簡直無法相信它的作者居然是位牛津大學數學老師。
但其中音樂卻被她奉為圭臬。這跟童年印象有關,陳瑤忘了小時候在哪裡看到過那部迪斯尼在六十多年前拍攝的美輪美奂卡通電影,其中最令她難忘的篇章是蘑菇、精靈、花朵随着四季更疊翩然舞動的部分,那段配樂便用到了《胡桃夾子》中的俄羅斯舞、中國舞、蘆笛舞和花之圓舞曲,那是陳瑤不算美好童年裡少有的夢幻時刻。
芭蕾不是陳瑤欣賞的舞種,那是一種極為克制的規則感構成的藝術。轉圈要特定、眼神要到位、身姿的規格、臂膀的高度……種種近乎刻闆的要求總是讓她想起電影《霸王别姬》裡袁世卿挑剔段小樓,霸王回營亮相到與虞姬相見,按老規矩是七步,而他隻走了五步,因此“楚霸王蓋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的苛責。
她大學時看過一場《天鵝湖》,覺得沒有比這更悶的表演,記得王小波在某短篇裡講到一個美國駐俄外交官居然看了300多次,自己當時還不以為然,心想新聞聯播那樣枯燥乏味大同小異的玩意兒一年看300多次也沒覺得多煩呢。結果自己隻看了一場《天鵝湖》就坐得屁股生疼,這才對那位外交官産生了深深的同情。
陳瑤一邊看表演一邊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王欣倒是從頭到尾看得津津有味,陳瑤看出她是太久沒有享受過隻屬于自己的時間,倒不是被芭蕾吸引。
等到散場,兩人起身正欲離開,陳瑤突然看到前幾排裡,一對兒漂亮的男女正在旁若無人親昵着。
那女人身材高挑,頭發高高盤起,幹淨利落的下颌連着颀長的脖子,她仰起頭把下巴颏兒在男人胸前輕蹭着。男人個頭更高,寬闊的肩膀,一派儒雅風流。雖是隆冬,二人都沒像旁人那樣穿着臃腫的羽絨服,而是身着淺駝色羊絨大衣,卓爾不群立于人群當中。
他們不急着離場,待人流漸疏,男人才拿起座椅靠背上姜黃色圍巾,體貼溫柔地為女伴圍上。一圈兩圈,隻露出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又像關門道别時般格外不舍,扒開剛剛圈上的圍巾,親了親女人高挺靈秀的鼻子。
是鐘宇和朱莎。
陳瑤慌張地望向王欣,擔心她看到。卻見王欣不自然地把頭扭向另一側,拉着陳瑤向較遠的甬道走去,她自言自語道:“那邊人少。走那邊吧!”
那邊人并不少,鐘宇朱莎又太明顯,陳瑤心下了然。
總有一個時刻,人要學會視而不見。
陳瑤不知道王欣的确切年紀,但應該已過45了。6年前她看起來就像自己的同齡人,這幾年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着變化。
她比剛生完囡囡那會兒瘦了,甚至跟與陳瑤第一次見面時相比都清減了不少,但是卻不好看。眼角額頭嘴角都泛起了永不消退的漣漪,笑起來還好,從鼻翼兩側向嘴角一路延伸的紋路可以被看作笑紋,藏在蘋果肌下。一旦把臉舒展開,就變成了無處可藏的法令紋。
看到王欣,陳瑤才知“人老珠黃”并非比喻,那就是字面的意思。單看王欣還不覺得,有次她抱着囡囡在太陽底下一起沖陳瑤笑,陳瑤才發覺孩子的眼白是雨後天晴的淡藍色,透亮清澈,相較之下,王欣的眼白就像久放的雞蛋白,實得發濁。那次陳瑤吓了一跳,下意識觀察自己的眼白,發現還是偏像囡囡些。
王欣的眉眼形狀依然清晰好看,隻是眉眼間皮肉略微下垂,大寬雙眼皮變窄了許多,且眼角也同樣走勢,面相便多了母性的慈祥,少了少女的靈利。
芭蕾之夜後,王欣不說,陳瑤自然不提,隻是後來去王欣家,她不僅會給囡囡買禮物的,也會刻意給王欣帶些護膚美妝品。
陳瑤CFA一級考過了,但這是萬裡長征第一程,還有兩級等着她。她很滿意新工作環境,原先對YH的印象是清規戒律多、刻闆保守,但正因為此,不管是做業務還是人際交往準繩邊界也極清晰,大家彼此保持客套禮貌,公司上下也算是其樂融融。猶可知,“相敬如賓”不僅适于夫妻之間,應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社交原則。
隻是陳瑤心裡還有一事放不下,當時曹世宏承諾她的推廣崗并非闆上釘釘。先招進來的二人,一個叫唐英,是從YH企宣部出來的資深人士,不論年頭經驗還是人脈資源都遠勝陳瑤,老公又在監管部門工作,其地位自是不可撼動。另一人年紀比陳瑤略小,叫錢炜,原本在某券商做投行,其實業務并不對口,陳瑤猜測,此人定是個有背景的,貪圖在基金公司為數不多的甲方崗位而來。
唐英已經封了副總監,主管推廣和客服。至于錢炜和陳瑤,誰管客服誰管推廣,尚未定論。
公司依然在籌備期,陳瑤再次面對五年前自己還誠惶誠恐的業務,隻是那時前路都是未知,即便有所收獲,也是偶得,現在再看同類工作,處理起來已是駕輕就熟,她終于從偶然王國來到必然王國。
無論錢炜有什麼背景,為人處事卻滴水不漏、堪稱謙遜,一口一個“陳姐”,倒真是把陳瑤當老師虛心請教的架勢,陳瑤也是不吝賜教、傾囊相授。元旦期間,他還特地給陳瑤送了瓶香水當做謝禮。所以二人暗地裡雖為競争對手,表面上卻一團和氣。
錢炜唯一透着青澀的地方,便是在各部門齊聚的聯席會議上,總忍不住把陳瑤教他的東西賣弄一番,以彰顯其經驗老道。每當此時,陳瑤便悶不作聲。
搭建客服系統時,領導問誰來牽頭,對這一套早已輕車熟路的陳瑤照例不發一言,錢炜卻主動請纓。後續很多事要跟技術部門對接,提需求、跑數據,陳瑤幾乎是手把手教錢炜幹的,而在公司大會上邀功請賞時,錢炜卻隻字不提陳瑤的幫助。
待到推廣這塊提方案時,錢炜也積極發言,把從陳瑤那裡聽到一知半解的玩意兒拿出來當作原創方案,被唐英當場指出,這種做法是違反《基金法》規定的。陳瑤這才不慌不忙說出自己原先是如何操作,以在合理範圍内規避法條管轄的。
待到年後定崗,陳瑤如願以償得到了市場推廣主管的名頭,錢炜則分到客服娘子軍裡去當黨代表了。
剛工作的新人往往忙着露鋒,有經驗的老人才懂得藏巧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