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忍不住奚落他道:“在弄堂民居裡吃飯,你至于嗎?不熱啊?”
慕容荻卻不以為忤,仍嘻嘻笑,說自己想着上次陳瑤穿的正式,隻怕自己太随意,搭不上她。
且不說慕容人品如何,他一貫好聲好氣,軟糯的好脾氣就是陳瑤慣常打交道的北方男人所沒有的優勢。
他輕車熟路點了油焖雞翅、蛤蜊蒸蛋、白灼大蝦、草頭圈子,還要點響油鳝糊。陳瑤忙說兩人哪兒吃的了那許多,于是慕容荻拿起點菜阿姨的鉛筆頭劃了雞翅,自己一筆一劃寫上響油鳝糊。
陳瑤看他穿的像二十世紀初美國黃金時代畫家Leyendecker筆下招貼畫裡典型和睦家庭中魁梧排場的父親,寫起字來卻像有闆有眼的畫中孩童,就想這人也還是有幾分可愛之處。
鳝糊盛在深盆裡擱在平盤上端過來,熱油還滋滋作響,慕容荻用公勺舀了一勺,嘬尖嘴吹了吹澆在陳瑤米飯上。說這個涼了吃油膩,拌米飯最香。
若說慕容荻樣貌有幾分像徐來,那他的體貼細緻就更像了。
陳瑤不由自主對他放下戒心,竟不知不覺跟他講起心裡話。他聽到陳瑤介意春晖去夜總會,言下充滿對歡場的不解與好奇,當下半開玩笑半當真地邀請陳瑤假裝成自己的熟張陪他參加一場夜總會裡的應酬。他說明晚要請上海主管部門的一位領導,陳瑤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打入敵人内部一探究竟。陳瑤頓時兩眼放光,拍手稱妙。
飯後,慕容帶陳瑤去長樂路,他說上海的酒吧文化跟北京大相徑庭,陳瑤問怎麼不同,慕容卻讓她自己體會。
這是一家隐蔽的酒吧,一不留神就會錯過故意藏在環境中的平淡門臉。不同于蘇西黃進門上樓,這家酒吧是進門下樓,像是預示着某種預知的堕落。
音樂甫一入耳,陳瑤立時就喜歡上了這裡。此時放的是Cocteau twins十幾年前那張《milk & kisses》, 不同于這個樂隊早期兼具阒黯深淵與光彩四射的風格,這張專輯是美好詩意的,一如當年陳瑤經曆過的迷惘夢幻。主唱Fraser唱腔雖有些像同樣來自英倫三島的Enya,但因為華麗迷幻的配樂,卻依然可以讓她化身暗夜精靈,而區别于同鄉Enya林間仙子的純淨空洞。陳瑤自從和孟波分手後再沒聽過他們的音樂。
進入酒吧内部卻是别有洞天。
工業風清水混凝土的四壁上挂着模糊不清的黑白人體器官,頗有徐順當年村裡挂畫的感覺。穿過吧台是一整面牆細黑金屬框折疊玻璃門,玻璃門外一方小巧的庭院裡種着金桂、槐樹。室内擺放着若幹覆着白色亞麻餐布的桌子,桌上點着修長的黑色蠟燭,吧台邊上放着“被劫的普洛賽庇娜”黑色大理石雕像,雖是仿品,但高超的技藝仍如原作般賦予了石料難以置信的肉感。
慕容點了一杯名為靈魂的雞尾酒,給陳瑤的叫忏悔。
陳瑤笑道:“為什麼你點的是靈魂?而我又沒做錯事,卻要忏悔呢?”
慕容說:“這就是中國人說的缺什麼補什麼啊。我沒有靈魂,所以該補靈魂。你以前沒做錯事,可保不準以後不會,人總有需要忏悔的時候,我幫你先預備好。”
陳瑤心知這人說的每個字都是為了博取好感,但又有何妨呢?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她無非是想要個今晚能說說話的伴兒,又何必要拆穿對方苦心營造、自己也頗為受用的好氛圍。
陳瑤問慕容怎麼認識的蘇歡歡。
他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覺:“歡歡姐是我們圈子的大姐大,誰不認識她呢?”
陳瑤問:“我跟她是同學,一般大,你怎麼不管我叫姐。”
慕容緊盯陳瑤的眼睛道:“我總覺得你比我小,叫不出口。”
陳瑤不顧他炙熱的眼神,心思卻飄到了别處。她想起白天遇到的任蕊,算上歡歡,都是入行比自己晚,但發展不知比自己快多少的老同學,心裡郁結,酒下得比往常更快了。
她說:“歡歡确實有大姐風範,她為人也豪爽,是個脂粉堆裡的英雄,你知道嗎?離婚時,居然是她淨身出戶,真是便宜她前夫了。”
慕容說:“碰上這麼個卑鄙小人确實算歡歡姐倒黴,居然拿老鼠倉的事兒威脅她,太他媽不爺們兒了。”
陳瑤一驚,酒醒了一半。她隻道蘇歡歡是女中豪傑,為人爽快,才會哪怕散财也要迅速擺脫“公公”,卻原來還是因為有把柄在他手中,受制于人,不得已而為之罷了。慕容定以為自己跟歡歡關系非同一般才無所顧忌說了出來,殊不知“不如意事有□□、能與人言無二三”。雖國人向來有“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陋習,但即便自己已認識歡歡超過十年,她都從沒透給過自己一分一毫,倒可見慕容跟她關系才是非比尋常。
慕容突然問起彭溪:“你和彭溪又是怎麼認識的?她是個演員吧?”
陳瑤把和彭家的關系大緻跟慕容講了下,她給慕容描摹的彭溪是個标準白富美,善良單純、雖身在演藝圈,但有家人撐腰,絕對出淤泥而不染。
兩人又喝了一會兒,陳瑤借故到衛生間,用冷水拍拍臉,忽然覺得自己和慕容說的太多,隐隐覺得不妥。
這間酒吧的衛生間和外面裝飾全然不同,一改冷峻簡潔作派,貼着沃爾特·克瑞恩那種繁複的卷草裝飾紋樣壁紙,在暖黃色氤氲的燈光下格外紛亂複雜,恰似人心。
陳瑤推說次日需早起便要走,慕容荻說時候還早,央她再坐一刻。陳瑤堅持,他便提議送她在舊時法租界走走。陳瑤見他又流露出那種小男孩依戀認真的神态,便硬不下心腸拒絕。
二人走在盞盞掩于法桐寬大葉片中的黑鐵方棱路燈下,影子前前後後、不緊不慢地跟着。不管是舊日顯赫還是新時繁華,在這萬物寂靜的時候都看不出分毫。想是剛才下過小雨,街景淹潤寥廓,白粉灰牆濕了半截,和下一層深色台基形成漸變色。地上濕答答,深一面淺一面的水鏡映着頭頂燈光,像是特意做了裝飾。
張愛玲寫她那個時代城市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幔子,紋路是行馳的電車,平行、勻淨,聲響化作河流入下意識裡去。陳瑤卻想,那時的有軌電車路線單調固定,而當代都市人的想法,底色是波洛克複雜難辨、線條錯亂的抽象畫,如同城市中私家車的軌迹,交錯、紛亂,默不作聲便被卷入集體無意識的漩渦中。
慕容介紹這裡住過好多名人,陳瑤問他有誰,他卻一個名字也說不出,隻說得出陳冠希在這裡開了間潮牌店。陳瑤笑他想唬人卻沒好好做功課。他假裝生氣,拉起陳瑤一個個門牌看過去,果然見到個黑魆魆的門洞旁挂着綠幽幽的漆鐵牌子,上面白燦燦的字寫着“滬江别墅”。
慕容故作嚴肅:“你瞧吧,這裡八成就有什麼名人故居呢。”說着便拉住陳瑤直鑽進去。陳瑤見内裡黑洞洞看不清,怕誤闖民宅,又擔心腳下水窪,不情不願被男人拽去探險。
慕容打開手機用微弱的光探路,隻見一片新式裡弄建築,風格現代。黑暗中看不出具體,似是紅瓦坡頂,水泥抹灰牆面,底層是大學常見的紅磚清水牆。朝裡走,路旁堆放着雜亂的自行車、塑料桶。
慕容突然“哎呦”一聲,吓了陳瑤一跳。用光照住,原來是柄長拖把挂在牆頭,布的那頭卡在圍牆上頂着帶刺打圈防盜鐵絲網的欄杆間,長木柄則垂下來,恰恰掃中慕容肩頭。
一攏微光中,依稀可見二人頭頂上,從各家各戶伸出來長竹竿,挑了不體面、布料多美感少的老式胸衣、内褲、小孩子的開裆褲晾曬。陳瑤忍俊不禁,說這樣的别墅還真是頭回見。
眼見窗戶裡有燈陸續亮起,二人怕是驚擾了人家好夢,對方要來尋麻煩,連忙一路小跑出裡弄。
将将出洞門,慕容驟然停步,回身将陳瑤抵上牆壁,一手摟緊腰,一手捧住臉,狠狠吻下來。陳瑤毫無防備,覺得背後冰涼、胸前亦然,慕容那三件套看着挺括有型,觸感亦同觀感,不帶絲毫溫軟。
陳瑤在黑暗裡睜大眼,慕容的臉距離太近,視線反而無法聚焦。她隻能看清他斜後方弄堂裡正對着他們的住宅外牆,立面轉角優雅的弧形,線條流暢,婉約動人。陳瑤把這觀感帶入吻中,慢慢感受慕容帶着酒精味的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