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慢慢養成了周末去打工子弟學校給那些父母無暇接走的孩子念書的習慣,有時跟卞雨佳和陳慧一起,有時春晖也同去。如果有小朋友對故事感興趣,亦或下次她去時,發現有孩子還記得上次故事的内容,陳瑤都會格外有成就感。她給學校買了電視和DVD機,還有一批她精挑細選的影碟:宮崎駿動畫系列、哈利.波特系列、《夏洛特的網》、《放牛班的春天》、《菊次郎的夏天》、《死亡詩社》、《小鞋子》……
有幾周因為公司加班,她脫不開身,竟會放不下那些孩子們,怕小家夥們誤以為自己把他們忘了。春晖笑言她突然被母性光輝所籠罩,二人間關系似乎在慢慢恢複。
有天在見孩子的路上,陳慧突然來了一句:“你們覺不覺得我們在利用這些孩子?”
衆人皆愣,他接着道:“我們在充當救世主的過程中獲得了極大滿足,不斷給他們短暫美好的夢想,但是事實上,我們并不能解決實際問題,也改變不了根本,無論是社會、還是他們的命運、甚至我們自己的未來,都是晦澀不明的。我們給不了這些孩子一條明路,我自己都不确定是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卞雨佳完全不贊同:“你這種思想太消極,總是瞻前顧後,積極面還沒有給夠就生拉硬拽陰暗面,按這個說法就不該做任何慈善。”
春晖也反駁他:“世界就是這麼運轉的,有什麼問題嗎?我做不到的就不能希望别人做嗎,如果這個世界隻能由成功者或者說已經達成夢想的人去定義、去推動,條件也未免太苛刻了吧?”
陳瑤也跟卞雨佳春晖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我覺得我們至少在做‘make the world better’的事吧?”
陳慧并未因受到批駁而不快,不緊不慢地:“我隻是害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當遇到硬碰硬的實際困難時,我們除了袖手旁觀卻無能為力。”
大家知道他在說學校裡有幾個初三的孩子不得不回到原籍參加中考的事,無論如何,這些孩子高中隻能離開父母回老家,并且在那裡參加高考。
四人中隻有陳瑤是從外地考到北京,她猶記得當年為了留京所經曆的痛楚。當年她其實并不清楚戶口的實際作用,隻是因為羊群效應才覺得重要,後來才知正是因為會影響生活的方方面面,大家才會那樣趨之若鹜。
短暫的沉默後,春晖又說:“給人希望的種子不是壞事,咱們都遇到過小地方或者農村考來的同學,客觀條件确實會起限制作用,但是也不能就此抹煞了人的主觀能力。”
陳慧輕歎一聲:“現在偏遠地區的教育和我們小時候大不相同了。”
卞雨佳說:“這倒是,我們小時候甚至再早的時候,教育環境很豐富、師資力量并沒有現在這樣高度集中,遠的鄉下私塾、教會學校且不提,我看過一篇采訪,裡面說五十年代那會安徽某縣中學出的數學競賽題比上海最好中學出得還難。”
春晖分析道:“那也必須是在經濟好些的地區,看有錢人怎麼看待教育,他們重視的話教育自然會好。”
陳瑤想到每每遇到艱難困苦時,那些從文學、音樂、藝術、電影中汲取的養分都是怎麼滋養和撫慰自己的,發自内心道:“我覺得咱們把人的前途看窄了,我們讨論的都是世俗角度的成功和效用,哪怕現在看這些書、電影對考學、工作都沒用,也不代表這些不能給孩子們帶來好處啊。至少接觸過這些的孩子認知會更豐富、内心世界也會更廣闊,哪怕像托爾斯泰說的‘當你了解一切,就會原諒一切,’那樣也好啊,即便以後生活艱辛,了解世界和他人,也能讓他們更有可能不産生那麼多怨怼,而會用更平和的角度去看待。”
陳慧這次點了點頭:“是的,哪怕有機會獲得一點點甜也是值得的。”
正在開車的春晖拉過陳瑤的手,用力握了握,給了她一個贊許肯定的微笑。
卞雨佳對陳慧說:“思想派就是在這種自我安慰中把世界拱手讓給行動派的。”
陳慧嘿嘿笑着自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嘛。”
陳瑤把對打工子弟學校的資助列在了為公司做的年度捐贈計劃裡,出乎她意料的是,在唐英那裡就被駁回了。陳瑤想對方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應該非常理解父母之心和孩子教育的重要性,去找她争取。
唐英一番話卻說的她啞口無言:“公司為什麼捐款?難道真的是為了做慈善嗎?這部分預算跟所有公司投入的要求是一樣的——要講性價比。我們做慈善是為了網站上有内容可以發布、媒體上有新聞可宣傳、還要符合公司的定位。你去年捐給P大基金會資優生和貧困學生的那筆助學金就很有意義,P大本身就是宣傳點,他們的網站也會出現相關内容、他們再在媒體上宣傳一圈,咱們一份錢相當于做了兩份廣告。另外學校裡那些學生本身都是精英坯子,往遠了說甚至是我們的潛在客戶,這種一鴨三吃的策劃案才是公司需要的。你這次要捐助的這些學校是不是能接着辦學都說不準吧,京城這地界兒今天趕人明天趕人的,你何必去觸這個黴頭呢?人家可能還巴不得别上媒體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呢。”
陳瑤心知肚明唐英的意圖,主管市場的副總兒子在P大讀書,跟P大的合作豈止是一鴨三吃,分明就是四吃。
她回家向春晖抱怨,春晖大手一揮:“咱們自己不就有公司嗎?不用求他們。”
春晖以公司的名義捐了十萬給學校。陳瑤把這理解為“達則兼濟天下”,春晖依然是有理想的人!
最美的春日裡,汶川地震了。
蘇歡歡事前諸葛,說這事兒早有預兆,她聽四川老家人說今年油菜花比往年晚開了一個月。
卞雨佳當天就要啟程去現場,但是飛往雙流機場的航班都備降到了重慶,編輯部也不允許記者們私自去跑情況還沒摸不清、危險尚未排除的現場。
直到第五天,據說通訊已經有所恢複,卞雨佳這才動身。與她同去的還有陳慧,他怕妻子有危險。春晖也主動請纓要跟他們一起去,他在家足看了幾天新聞,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陳瑤沒有阻攔,還答應幫他瞞着春陽和長輩們。
愛人朋友不在的那幾天,陳瑤完全無心工作。哪怕股市情況微妙,原本受美國金融危機拖累的市場那幾天反而闆塊輪動着起起伏伏,還有人認為災後重建其實反而會對經濟起到正面刺激作用,但這些都與她無關。
哪怕上班,她也時刻泡在網上關注着有關震區的點滴消息,最怕看到什麼餘震,塌方、泥石流,甚至壞天氣,最細枝末節的信息都會牽動她的心,直到一周後三人平安歸來,陳瑤懸着的一顆心才總算是放了下來。
當胡子拉碴、形容憔悴的春晖出現在機場到達出口,陳瑤全身血液都似同時湧到腦部,她撲過去死死抱住他,陪伴她六年的他。
春晖緊緊回抱着她,像壓抑着什麼似的,說:“我們結婚吧!”陳瑤淚水撲面而出,她不停點着頭,兩人擁吻在一起。刹那間,她嗅到了一股陌生的味道,那是死亡的氣息。
此後幾天春晖異常沉默,陳瑤本以為他會滔滔不絕給自己講此行的所見所聞,誰知即便她問,春晖也是三緘其口,盡量回避。
陳瑤隻好向卞雨佳側面打聽情況。卞雨佳說她跟陳慧在綿竹就跟春晖兵分兩路,當時有些路還沒通,但春晖碰巧遇到原來在成都一起做工程的朋友,用搶險車帶他先往北川走了,因為太危險,所以卞雨佳是等交通情況好些後才進去的。
卞雨佳心有餘悸地描述着一個人間煉獄:“不僅是滿目所及的慘狀,還有氣味。我永遠忘不了那種臭到發甜的氣味,後來就都是消毒水和福爾馬林的味道。整個世界都是破碎的,下一步是腐爛,可怕的是最後,最後的感覺是麻木,面對人間慘劇的最終反應居然是麻木。”
陳瑤無不擔心地跟她講了春晖的異狀,她唉聲歎氣說陳慧比春晖還慘,搞不好還要去看心理醫生。
卞雨佳語速快,但陳瑤還是聽出了她的異樣。
最後,她疲憊至極地:“親愛的,我想我不會要孩子的。太吓人了,如果一個孩子去了,做母親的那種悲恸你是無法想象的,甚至會傳染身邊的人,你會覺得自己餘生都再沒權利快樂。”
隔着電話,卞雨佳情緒低落,陳瑤想找個機會建議她和陳慧一起去看心理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