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瑤“嘁”了一聲：“不算，如果那個算，那我第一次給的自行車算不算？”她和孟波第一次沒有出血，不知是之前某次騎自行車還是運動幅度大時弄破了。

她反問卞雨佳，本預計會聽到一個驚人的數字，沒想到也就十來個。

“你大學畢業那會兒兩隻手就已經數不過來了吧，怎麼會增速如此之慢？”

卞雨佳說：“你還記得《紅玫瑰與白玫瑰》裡振保最後一次見嬌蕊他倆的對話嗎？”

陳瑤認真想了想：“那哪兒還記得清，又不是什麼至理名言。”

卞雨佳仰面朝天，在窗外燈光的映襯下，像被鑲了一圈閃光的銀邊，她慢條斯理地說：“雖然不是什麼至理名言，但是我感同身受。嬌蕊說年輕時往前沖，碰到什麼算什麼，振保嘲笑她遇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也承認了，但她後來又說：年輕好看時遇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了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别的。”

卞雨佳原先擁有增之一分太豐，減之一分嫌瘦的好身材，結婚後不知是太幸福還是疏于管理，近些年愈發充盈起來。不是不好看，隻是漸漸有了婦人之态，而厚重大氣的地母形象，從不是亞洲男性所普遍欣賞的美。

陳瑤誤以為她指的是自己像嬌蕊般姿色漸減，故而不再像原來那般招蜂引蝶，忙出言安慰。

她卻冷靜笃定地：“也許張愛玲是那個意思，但我不是。隻是覺得這句話很貼切，年歲漸長，不僅是外界看我們會變，我們看世界也會變。以往向前沖，眼裡都是男人，到了後來，才看到除了男人之外，還有那麼多有趣的事，世界那麼大、那麼豐富！”

陳瑤被她說的萬分感慨，忍不住湊過去摟她，回想這些年，胸中不覺丘壑萬千。

卞雨佳突然語調一軟，柔情蜜意起來：“說起來，我要謝謝陳慧。他沒有把我變成一個普通俗婦，我喜歡每天晚上靠在床上，一人一邊，守着自己那盞燈，看各自的書，合上書，一起分享讨論，再拉着手一起入睡。這是我以前從沒想過的生活，即使想到有過，也以為起碼會是六十歲以後，沒想到提前了三十年，很好，很好。”

陳瑤由衷替好友高興，也無比羨慕，羨慕卞雨佳能把負面因素轉化成積極影響的能力，也羨慕這樣的婚姻狀态，雖不是盡善盡美，但已是她看過婚姻最好的模樣。

卞雨佳問陳瑤對徐來是否還有感覺。

她不想隐瞞：“有，而且比以往更加強烈。”

卞雨佳居然沒有一臉八卦地追問，而是望着天花闆緩緩道：“你這樣也好，我現在雖然感覺自由輕松，但偶爾也會自我懷疑，是不是因為老了，所以沒有年輕那會兒的荷爾蒙了。”

陳瑤沒有接話，倏爾湧上的悲涼攫住了她，她喃喃道：“可惜為時已晚，我和他注定沒緣，總是時機不對。”

卞雨佳轉過來不輕不重彈了下她腦門：“有沒有搞錯，這都什麼年代了，婚姻還能困得住誰？最關鍵的是我覺得他也還喜歡你。”

陳瑤不知道這話裡安慰成分幾何，但心裡依然忍不住升騰起一絲希望。

08年對于資本市場而言是苦不堪言的一年，市場一路狂跌，國際國内市場一片哀鴻遍野，大家紛紛猜測會不會走出一波奧運行情，事實迎來的卻是“綠色奧運”。每每下班回家，陳瑤都不免要慶幸去年為了買房逢高減倉，光是這點，就說明這房子堪稱福地。

八月底，徐順突然跟她聯系，讓她去挑需要入冊和放大的婚紗照，此外有關婚禮場地的布置，他也可以給些建議。陳瑤這才想起，除了卞雨佳，還沒跟任何人說起和春晖分手的事。

最難開口的是家人，她不由得心煩意亂起來。現在她擁有了二十歲時不具備的經驗和智慧，但膽子卻越來越小，似是沒有時間本錢再說大話：以後我們走着瞧。還能走到哪兒呢？左右是這片早被長輩看盡的天地。

她想了想，覺得還是當面跟徐順說的好，畢竟耽誤了大攝影師寶貴的時間做了無用功。周五下班，陳瑤一人去了徐順工作室，沒成想徐來夫婦也在。原來邱皓月馬上要回美，也是來挑新婚燕爾的二人需要精修的婚紗照的。

徐順見陳瑤一人來，說：“你一人兒全權負責啦？家庭地位不一樣啊！”

陳瑤也不避諱：“不好意思，白麻煩你一趟，婚禮取消了，所以用不着放大啦。”話一出口，衆人皆驚訝。

徐順打哈哈道：“臨到結婚鬧别扭的我見多了，你信我的，幾天就好了，你先選好照片，我标出來，等你們婚禮前三天告訴我都來得及做出來。”

陳瑤說：“上次拍完照沒多久就分啦，不是鬧着玩的。退回到當朋友挺舒服的，應該不會再折騰了。照片我倆都喜歡，麻煩順哥再洗一套，我倆一人一套，加洗的我付錢。”陳瑤本來不需要解釋，但她就像成心要表明心迹、特意說給誰聽一樣。

徐順下意識看了一旁默不作聲的徐來一眼，對陳瑤道：“操，跟順哥客氣啥，行，一人一套。”

邱皓月突然說：“結婚前cold feet很常見啦，那會兒徐來也突然猶豫，還好我堅持。”

陳瑤不禁想：他為什麼會猶豫呢？

徐來扯扯邱皓月，讓她别随便發表意見。

陳瑤不在意地：“我們這個cold feet持續5年啦，早就凍傷、壞死，該截肢了。”

徐來問：“你還好吧？”

陳瑤被他一問，心頭一動，想到十年前他也是這樣關心自己，鼻子驟然發酸，連忙低頭假裝看電腦屏幕。就看到西服筆挺的徐來攬着身穿潔白婚紗的妻子在綠樹成蔭的老北京街頭，襯着紅牆黃瓦笑得十分甜蜜，無限酸楚地說：“你們這組照片照的真好，後面是府右街街景，以後在美國想家，看看照片全有了。”

邱皓月歡喜道：“我倆本來都不想拍婚紗照了，覺得傻氣，就想着去中國照相館拍一張最老式的得啦，沒想到徐順拍得這麼好。”

徐順故作不滿地對徐來說：“嗨，管管你媳婦兒啊，好歹叫聲哥呀。”

徐來不好意思道：“她出國十幾年了，這習慣難改。”

邱皓月假裝沒聽見，但是口氣軟下來：“還有别的系列嗎？真是喜歡，要是能趁走之前再拍幾張單人的，我可以放在辦公室。”

徐順懶洋洋随手指着架子上幾大厚冊對她說：“小洋人兒，一般新派女性都拍這種的，你可以試試。”

邱皓月依言起身，從裡面随便抽了一本坐下來認真翻起來，她一邊翻看一邊說：“國内的女生現在都好開放啊！”

少頃，她突然叫起來：“徐來，你看，這不就是那張明信片上的照片嗎？陳瑤，你過來看看，像不像你。”

陳瑤和徐順同時湊過去。

那是一張純背光黑白人體剪影照，淺灰色底子，像中人頭發高高盤起，飽滿的額頭連着挺翹的鼻子，半張半閉的嘴唇欲說還休，纖巧圓潤的小下巴沿着纖長優美的天鵝頸順暢地滑向如充盈水滴般自然的聳起，在最高處勾勒出精巧一粒，又向下劃出圓滑的一道短弧，急急收了，再次向下有節奏地一段一段延下去，背部線條流暢，延續着柔緩迤逦，直到起伏出渾圓的曲線……

一切都隐沒在密不透光的陰影中。陳瑤卻一眼認出，這就是挂在自己卧室那張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