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京二月倒春寒,正是極冷時候。
烏泱泱跪在清河公主府花園内的幾十人,在冷風中瑟瑟發抖,低低的啜泣聲此起彼伏。而在這群人中,唯一還算鎮定的是為首的工部尚書張一臣。
他身穿正二品尚書的紫袍,身形佝偻,顫巍巍伏首跪地,将身子壓得極低,隻能看見前方一寸曳地石榴裙。
“怎麼?”上首之人掂了掂從他身上搜出來的紫金魚袋,聲線漫不經心,“張大人年老體衰,還未想起貪匿的修河款藏在何處?”
張尚書身體一抖,還未在心底罵上兩聲“女人誤國、牝雞司晨”,便聽清河長公主身側那位女官笑盈盈地開口:“殿下事務繁忙,沒有多少功夫和張大人在這裡閑談呢。張大人不妨早些老實交代,也好省些事端。”
桑星搖說罷,将鳳凰單叢沏了一盞,放在商矜身側。
——
商矜乃當朝長公主,封号清河。先帝與中宮皇後所出,一手冊立幼帝,權傾朝野。是如今天下間最尊貴的人物之一。
商矜屈指點着膝,居高臨下看張尚書,他動了動唇,将身子伏得更低,卻終究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不能說。朝野皆知,清河公主喜怒無常、心如蛇蠍,若是失去了這唯一的籌碼,自己全家老小都必将性命不保。
這麼僵持着,若是那人願意出面保全,反倒可能有一線生機。
“張大人的骨頭倒是很硬。”紫金魚袋從指尖一翻,砸到張尚書膝蓋前半寸的位置,商矜揚了揚下颌,似笑非笑,“隻是不知道張大人的嬌妾愛子是否也和你一樣,風、骨、卓、然——”
一字一句,淬着森然冷意。
“取箭來。”
商矜側首,桑星搖低頭奉上長弓與一支系着紅纓的銀白羽箭。
箭頭打磨鋒利,閃爍着冰冷光澤。
商矜挽弓搭箭,箭尖瞄準肝膽俱裂的張尚書,在他驚恐的目光裡,又一寸一寸挪開,最後直指那被年輕婦人護在懷中的稚子,張尚書的老來子。
也是張尚書活了這麼多年,唯一一個還活着的兒子。
長箭離弦,沒入皮肉,一聲慘叫響起。
張尚書被兩個身強體健的侍衛按住四肢,不得動彈,隻能眼睜睜看着那支箭釘入千嬌百寵的幼子肩膀,血迹染紅十金一尺的浣花錦衣料。
張尚書眼前一黑,閉目怒斥:“稚子何辜!”
桑星搖立于商矜身側,聽他怒斥,不由莞爾,張尚書的兒子吃的、用的可都是民脂民膏,山珍海味丢的比吃的多,數十奴婢前呼後擁,一不順心就打殺下人,便是天家皇子也未必有這般排場。
如此也算稚子無辜?
商矜眉眼冷淡,并未理會他的話。
“本宮的箭術不太好。”他可惜歎了口氣,桑星搖已經識相地再次遞上一支利箭,“那就隻能麻煩張大人的愛子多受幾次苦——”
第二支箭射出。
穿過腕骨,将張尚書幼子的手牢牢釘在地上。又一聲慘叫響起,血與泥混成一團。
——清河長公主哪裡是箭術不好!分明是鈍刀子割肉,一步一步逼他去死。
張尚書癱軟在地上。
商矜不看已經睚眦欲裂的張尚書,搭上第三支箭。
“不要!”
第三支箭射出之前,張尚書終于支撐不住,出聲哀求:“請殿下高擡貴手,放了小兒。請殿下饒他……”
長箭搭上弓弦,在他的哭求中,商矜鋒利眉眼不為所動。
隻差頃刻,下一支箭便要射出。
“不!那十八萬修河款、修河款……在京外三十裡奚甯縣的、我的一個莊子上!”張尚書說完這句話,仿佛全身最後一點力氣都被抽走了,隻剩一雙混濁的眼珠還在轉動,從下往上死死盯着商矜。
商矜冷峻的眉眼終于松開些許,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來。長箭被放下,身側侍奉的女官立刻捧來帕子供他擦拭十指。
“張大人若是早些說,令公子也不必受如此苦楚。”
張尚書咬緊牙關,不語。
他已經将保命的依仗說了出去,此刻不過是商矜砧闆上的魚肉,好在……好在他張家唯一的血脈沒事。
他這條命注定保不住了,隻願幼子平安,也死而無憾了……
未想他放心得太早,商矜的話還有半句沒說出口。在張尚書不甘怨恨的表情裡,他漫不經心開口:“說來張大人本應感謝本宮,差點就替你清理幹淨門戶了。奈何張大人心善,見不得旁人的兒子受苦——”
話音未落,張尚書不可置信,猛然回頭去看将幼子護在懷中的嬌妾,那嬌媚的妾室吃了一驚,心慌意亂地低下頭去。他見此,還有哪裡不知道商矜說的是真話,一時間再看所有人都覺面目可憎。
他居然替别人養了這麼多年的兒子,還将自己保命的秘密為了這麼個野種交了出去!
商矜這才從容地說完最後一句:“想必孩子生父必然要感謝張大人如此恩德。”
張尚書怒上心頭,一大口鮮血從喉嚨間噴出,視野模糊,隻見商矜似笑非笑的臉。
清河長公主,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張尚書暈了過去。
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商矜懶得再看這家人一眼,吩咐:“将張氏一族關入诏獄,等候大理寺發落。”
“是。”
桑星搖馬上揮手讓侍從将人帶下去,又叫人将張尚書留下的血迹擦幹淨,方才笑盈盈地又為商矜斟了一盞茶。
“殿下可要馬上派人去奚甯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