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照自然沒有喝到第二杯茶。
商矜聽他說完,神色不改分毫,他将整個茶壺提起直接塞給了蕭照,揚了揚下颌。
不是要喝茶麼?
有的是。
蕭照啞然失笑,他放下茶壺茶杯,又取過新的白瓷杯倒了一盞茶遞給商矜,認真道:“是孤不好,别生氣。”
白瓷杯燒得壁薄如紙,杯身上一枝紅梅從旁斜逸出,蜿蜒探入杯内,幾片紅梅花瓣飄落在杯底,倒上茶水,就像是水中落花。
心思精巧。
商矜垂眼瞧着蕭照手裡握的茶杯,冷淡眸光掃過,沒有說話。但他也不想大庭廣衆之下與蕭照多做糾纏,若是不應,不知道蕭照還能做什麼事情來。
他略一思索,還是從蕭照手裡接過茶杯,柔軟指腹不期然擦過蕭照手背。商矜指尖微動,攏住茶杯,若無其事地轉過頭。
蕭照緩慢地蜷縮起手指,在手背上摩挲了下。
不動聲色。
好在衆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剛剛坦誠身份的姜三郎和盛遠伯府的大姑娘身上,沒有人注意他們之間發生的這一個小小插曲。
姜三郎當衆求娶的消息如驚雷在這一群夫人女郎之間爆開,頃刻之間所有人的臉色風雲變幻,精彩紛呈,猶如一副衆生相。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資曆豐厚的盛遠伯府老夫人,她倏然轉過頭來,頭上珠翠曳動,一霎間如被狂風吹得亂動的珍珠簾,眼神如閃電清亮:“姜三公子救了府上大姑娘,叫老身不至于白發人送黑發人,對我們盛遠伯府是天大的恩情——”
她話鋒至此處一轉。
“可姜三公子若是并非出自真心求娶,我們盛遠伯府也不是不知廉恥、恩将仇報之輩。我們府上的姑娘,也不會因着她落水被人相救,便要為全名聲逼迫她出家或自盡。”
“如果姜三公子是擔心這個,求娶事宜不必再提。”
商矜單身撐起下颌,心中歎道盛遠伯老夫人這番話說得妙。
既将一片愛護孫輩的拳拳之心擺出,又深明大義,進退得當,看似給了姜三郎轉圜餘地。
實際上,這番話卻将姜三郎推向了一個難以抉擇的境地。盛遠伯老夫人不說這番話,他求娶是他心善,不僅救了人還為盛遠伯大姑娘一生負責,而盛遠伯府,難免就成了恩将仇報、趁勢逼婚的小人。但盛遠伯老夫人一說,盛遠伯府坦坦蕩蕩,而姜三郎此時若是反悔,就成了出爾反爾之人。
騎虎難下。
世家重名聲,而姜家的人,更不允許自己的聲名有任何瑕疵。姜三郎無論如何也不會反悔自己的求娶。
果然,姜三郎神色一凜,拱手道:“晚輩今日救人前并不知道落水之人是崔大姑娘,不瞞老夫人說,知曉是崔大姑娘前,在下卻實擔憂落水的女郎因我乃外男而受責難,但在下求娶,卻并非隻因這個。”
“在下從前在京中見過崔大姑娘一面,隻是當時匆忙,未來得及打聽姓名,原本以為無緣再遇,沒有想到上蒼眷顧,讓我有這麼一番機緣。”姜三郎情真意切,“我想求娶崔大姑娘,完全是出自真心。”
蕭照哂笑。
以臨洄姜氏之勢,姜三郎想要在京裡頭找一個姑娘輕而易舉,沒有緣分也會變“有緣”,何需等上蒼垂憐?
胡說八道,無一字可信。
但其他人卻深信不疑般,盛遠伯老夫人更是連連道好,轉怒為喜:“既然如此,我将柔娘交給你也就放心了。”
床榻上坐着的盛遠伯大姑娘擡眼與姜三郎對視,抿唇一笑,又低下頭去。
姜三郎馬上道,待他回京便請叔父去盛遠伯府提親。
塵埃落定,至此皆大歡喜。
隻有站在姜三郎身側,不知怎麼的被所有人忽略掉的紅衣女郎,姜家七娘面有憤色。姜三郎冷冷掃她一眼,她兀自按捺下來,沒有發作,卻有些委屈。
片刻之前還被她瞧不起的盛遠伯府大姑娘,轉眼居然就要做她三嫂了。
但這事根本沒有她置喙的餘地。何況這件事……姜七娘咬了咬唇,盡管不願意承認,但這件事确實是因她而起。
縣令夫人有些懊惱怎麼好端端一個名門公子來了她的桃花宴,她竟然沒有發現。但她轉念一想,這樁婚事可是在她這兒湊成的,姜家和盛遠伯府不得和她結個善緣?
她想着便對盛遠伯府大姑娘更殷切了些:“崔大姑娘也算是因禍得福了,隻是崔姑娘怎麼落水的還沒有弄清楚。”
崔大姑娘擡眸,視線越過縣令夫人落在姜三郎身上,又越過姜三郎落在他身後的姜七娘身上。旋即她收回了視線,唇邊笑意柔軟:“我記不太清楚,可能是池邊濕滑,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了。”
縣令夫人驚訝道:“那南梁王世子殿下見到的那個紅衣女郎怎麼回事?”
“興許被我落水吓到,怕惹出什麼事情跑開了。”崔大姑娘眼眸底浮現着淡淡的笑,“畢竟誰都怕麻煩。”
“這……”縣令夫人回頭,為難地看向南梁王世子,蕭照對這樁事不上心,也無所謂這些人的算盤,道:“也許吧,反正孤也沒有瞧見人推崔姑娘落水。”
他明顯看到姜氏那對兄妹不約而同地松了一口氣,心裡好笑。看來盛遠伯大姑娘落水的事情十有八.九就是姜七娘所為,姜三郎這個哥哥倒是疼愛妹妹,為她費心掃尾,還以娶盛遠伯大姑娘的條件封口。
将來要和姜氏兄妹做一家人的崔大姑娘,自然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給小姑子難堪。
姜三郎先發制人求娶,盛遠伯府答應後,就等他于将崔大姑娘捏在手中。崔大姑娘為了自己日後的處境,也得忍下這口氣。
就是姜三郎犧牲頗多。
蕭照有些不能理解,這件事以姜家的權勢,也不過是壓着姜七娘道個歉,不會傷到姜七娘分毫。
為何好端端非要舍生取義犧牲自己的姻緣。
商矜卻知道姜三郎這麼做的緣故。
不是有多疼愛這個妹妹,而是為了姜氏的名聲。這些世家出身的子弟,對名聲有種瘋狂的追求。
而臨洄姜氏這幾代來更是如此。
姜七娘可以死,但是她不能有推人落水的污點。不管是否故意,傳到世人耳中,總不會是盛遠伯大姑娘這個受害者的錯。
姜家還有許許多多的姑娘,她們的名聲不能因姜七娘而受連累。
至于為何姜三郎會想到用“求娶”的方式來解決,那自然是因為有人告訴他,盛遠伯府正在為這位大姑娘找一樁美滿如意的婚事。為了這樁婚事,盛遠伯府都将老夫人的愛貓送去讨好薛氏的小公子了。
那姜三郎肯定也不會懷疑,盛遠伯府願意犧牲一點小利益,換取一樁不輸薛聽舟的婚事。
畢竟要是将姜七娘推人落水的事情抖出來,兩家不結怨已經是幸事,怎麼可能還結連理。
所以姜三郎笃定,盛遠伯府為了婚事會瞞下落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