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為,這世上最恨不得他死的人就是你。”薛聽舟唇邊含着淺笑,溫雅謙和,手指順着橘貓脊背柔軟的皮毛劃過,“沒想到竟然能從你口中聽到一句為他開脫的說辭。”
他這位“表姊”,與姑母薛皇後簡直如出一轍,都是愛之未必欲其生,但恨之必欲其死的性情。
商矜不喜歡蕭照,那蕭照在這世上多喝一口水,都是錯的。
薛聽舟帶了點好奇玩味:“該不會南梁王世子的一腔真心打動了你吧?”
懷中的橘貓突然“喵嗚”了一聲,在這落地針聲都清晰可聞的房間内格外地清晰,像是在附和薛聽舟的話。薛聽舟唇邊笑意溫軟,指腹不輕不重捏着它的爪子,逗弄着它。
“你沒事可以滾了。”商矜下颌微擡,绮麗眉眼間盈滿冷淡,薛聽舟看不見他的神情,卻聽得出他淬了冰霜的聲線。
已經是直白的怒氣。
薛聽舟斂了唇邊微笑,道:“南梁王世子正在挨家挨戶地搜查,殿下準備讓我滾到哪裡去?”
他前兩日還抱着貓光明正大地在蕭照面前出現過,今日經過這事,蕭照很難不懷疑到他頭上。
待在這處宅邸并不安全,薛聽舟需要另尋躲避之處。
商矜垂眼未答,纖長手指點在桌面上,黃花梨木的小幾發出微微沉悶的聲響,落在薛聽舟耳中,像是韻律奇怪的音節,随後,春夜長風過窗牗,水晶簾栊響動,玉珠落盤,被一隻雪白的柔荑輕輕挑開,被風吹得有些不穩的白蠟燭燭光映出一張嬌美清麗的少女臉頰。
她步履輕盈,行動之間壓在淡藍色裙裾上的燕形玉佩絲毫不動,無聲無息便走了過來。
如果南梁王世子或者姜家三郎在場,就能夠認出她不是别人,正是桃花宴東道主縣令家的幺女。跟在縣令夫人身側并不出挑的小家碧玉。
但她今日的神态與在縣令夫人身側的安靜溫婉、毫不起眼截然不同,有種明麗過人的風姿。屈身向商矜行禮:“見過殿下。”
商矜颔首:“帶薛六郎過去吧。”
薛聽舟看不見,但心下對來人身份有所猜測:“是控鶴司的人?不知道這位姑娘的代号是什麼?”
控鶴司下,隻有超脫曜、月、星三府之上,直接聽令于清河公主的十二衛才有專門的代号。
薛聽舟一問,幾乎是肯定了她的身份。
少女彎了彎眼:“我姓周,薛六郎喊我周姑娘就好。”
薛聽舟從善如流:“周姑娘。那今夜就拜托周姑娘救我了。”
“薛六郎神機妙算、才智非我等愚人能及,就算沒有我,也必然不會有事。”周燕初不卑不亢道。她說完朝商矜輕輕點頭,“屬下先帶薛六公子離開,殿下萬事小心。南梁王世子派人在府衙要了搜查文書,更抽調了縣衙的人手挨家挨戶搜查,沒有找到殿下的下落之前,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她聲調裡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擔憂,很快就被隐去。
商矜冷淡鋒利的眉眼有一刹那近乎錯覺的柔和:“我知曉。萬事小心,以你的安危為重。”
薛聽舟聽在耳中,不覺莞爾。
這話是對周燕初說,萬一出了什麼事情,大可以抛下他。
血緣至親,居然如此冷漠。
薛聽舟歎息。
虧他還勞心勞力地為商矜出謀劃策。
手指拂過懷中狸奴毛茸茸的耳朵,薛聽舟淺笑着緩聲開口說:“我一直以為我于殿下,雖不說不可或缺,但也算交心,沒想到我對殿下居然這麼無足輕重。”
“蕭照抓到你,也不會對你做什麼。”商矜嗓音冷淡。
不過是多些波折,多些麻煩。
若非接下來的事情還有用得着薛聽舟的地方,商矜并不想理會他。
薛氏門楣清貴,養出來的子弟也端方溫雅,這一輩大公子薛甯璧官居禮部左侍郎,才名遠播,氣度非凡,見過他的人都說他平易近人,沒有世家子弟的傲慢架子。薛家這一輩最長的孩子,薛氏長女薛淨秋出意外前,在京中名聲也極好,開慈幼堂、每逢災後或年節都親自施粥。其他薛氏子弟也都如此,溫雅端方,如精心打磨過的璞玉。
隻有薛聽舟不同。
性情乖張、心思深沉,不求上進,用度奢靡,為了一隻西域來的波斯貓一擲千金也是常有的事情。除了眠花宿柳,世家子弟有的陋習,薛聽舟一樣都不缺。
好在薛氏鼎盛,便是薛聽舟荒唐一輩子也養得起。
周燕初不覺想到和這位薛六郎有關的諸多風言風語,确實和她見過的諸多世家子弟不同。
不過同她沒多少相幹。周燕初指了指薛聽舟懷中的狸奴:“若是帶着這隻貓,恐怕行事多有不便。”
“嬌嬌于我,就如同小皇帝于李枕書,怎麼能輕易舍棄?”薛聽舟斷然拒絕。
商矜嘴角微微一抽。
薛聽舟這個比喻實在不倫不類,卻又分外形象。
他輕輕揉了揉眉心,伸出手來:“将貓給我。”
薛聽舟本要拒絕,但懷中的貓卻不和他一條心,“喵嗚”一聲,從薛聽舟懷中一躍撲向商矜,尾巴卷住商矜的手腕。
動作之利落,一氣呵成,讓一側的周燕初歎為觀止。
薛聽舟:“………”
薛六郎目瞪口呆、傷心欲絕。
他對周燕初道:“周姑娘,我們走吧。”
再看這隻貓一眼,薛六郎就要心痛不能自已了。
周燕初失笑,走前輕輕摸了一把這橘貓的腦袋。
橘貓“喵嗚喵嗚”,睜着眼睛,完全不知道自己剛剛氣走了一個主人。
商矜府中也有隻狸奴,雖然他不如薛聽舟那麼喜愛狸奴,但抱起貓來還是得心應手,稍微哄了哄:“我們也該走了。”
………
周燕初帶着薛聽舟穿過街頭巷尾,她選的都是無人的小路,一路避開搜查的人手。她眼力極好,在夜間視物也極為清晰,而薛聽舟是個瞎子,點了燈也沒有用,隻要抓着周燕初的袖子,跟着她走就是。
兩人轉過數次小巷,最後從後門進了一戶人家,正是縣令家所在的周府。
守夜的婢女被周燕初提前打發了,兩人暢通無阻進了房間。
“床下有個密室,你躲一躲。南梁王世子的人不會搜到我這裡來。”
周燕初給他倒了杯茶,已經是冷掉的,茶葉也不是今年的新茶,薛聽舟隻淺淺飲了一口就蹙眉放下。
“周姑娘這麼肯定南梁王世子不會搜查此處……”薛聽舟微微沉吟,“我記得奚甯縣的縣令也姓周。”
周燕初掃了他一眼:“薛六公子何必總是想這些無益的事情?想多了難免成了庸人自擾。”
她對薛聽舟眼下遠沒有在商矜面前客氣。
薛聽舟這個時候卻好像有了薛家人一脈相承的溫和:“可做人,無時無刻都得先弄清楚自己的位置才行。”
周燕初想了想,突然意識到他這麼在意她的身份,又在意自己所在的地方,非要弄清楚,實質上是因為薛聽舟根本不相信她。
她一時好笑,直接推着人把人塞進床底的密室:“薛六公子,您進去慢慢想自己的位置。有人來了,請您務必保持安靜。”
薛聽舟是個貨真價實的文弱書生,猝不及防被她一推,還沒有反應過來,周燕初的腳步就已經遠了。
……………
亥時正。
親衛趕回禀告:“城中各處人家都已經搜過,并沒有發現蹤迹。”
師岐在側:“人必定在城中。今日申時末城門已經落鎖,薛郎君來不及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