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曾經赫赫有名的富庶之地。延續了不知道多少朝多少代的,安定而富裕的廣袤糧倉。
也是曾經的容家……存放百年基業的地方。
為什麼百姓放着安穩的日子不過,要去反抗皇族、做這以卵擊石的事?
不過是因為原本和平的生活被一層又一層的壓榨,到他們所剩下的也隻有一條僅能用來抗争的命。
就連最後剩下的這條命也被原本守衛百姓的戰士們用刀刃對準,變成當權者口中的被鎮壓的‘暴民’。
但他不能說什麼。
他也是這日漸腐爛的朝廷中的一員,隻能賭下一任君主是否是還能雕琢的一塊好玉料。
“戍南的安定将軍在守着,應當出不了什麼大亂子。”
陸離應了一聲。 “容大人可知,戶部的尚書謝大人,如今已被褫職收押了?”
戶部尚書,謝止。三番兩次來找容蕪的麻煩的那位。
他找麻煩的方式,上到在朝堂上擠兌容蕪,下到派刺客來殺人,應有盡有。奇怪的是,在被針對的人的印象裡,他沒有做過得罪謝止的事。
容堯皺眉。“臣不知。謝尚書為何…”
國師的語氣十分随意:“結黨營私,貧贓枉法……因此吾先前才有一問,不過是疑心未消,望容大人不要見怪。”
謝止,貪贓枉法,結黨營私?
容蕪心下道了句不可能。
畢竟他幾年的禦史不是白當的,朝中重臣多少摸了個七七八八。
謝止這個人,不是一般的聰明,但行事偶爾又和他那聰明勁兒不符,是個瘋子一樣的人。
這人不知道究竟是師從何處,聽說從前是某個不大不小的書香門第的庶子,在這長安可以稱得上是毫無背景。可他一入朝堂就青雲直上,一路做到了尚書這樣的高位,相當厲害。
和謝止有着差不多的成就的,就隻有當朝的禦史大人,容蕪——不對,确切來說,容蕪的官階還更高幾節。但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蒙受了先輩的蔭庇。
因為文宗對那場冤案有愧。又或者國師需要他做些什麼事……他才以這個年紀,當上了禦史。
戶部尚書謝止與他不同。此人幾乎滿朝堂都是朋友,而他本人行事放浪不羁,交好的多,得罪的也多,并且始終不願意歸順任何一個黨派,所以既使做事再出色,也還是在尚書這麼個不尴不尬的位子上。
但依容蕪所見,謝止雖然偶爾瘋癫,但大多數時候都很謹慎。
至于貪贓枉法,确實有可能。在戶部這樣極誘惑人貪污的地兒,他可不止一次看到謝止收受他那些‘友人’的禮物。但那家夥做事周全的很,一直以來都沒人就貪污這一點彈劾過他。
更别說是謀逆的大事兒。
容蕪心下疑惑不已,但歸根結底,這并不關他的事兒。作為禦史,他本身就有監察百官的職責,知道戶部尚書收受賄賂,但沒有足夠的證據拿不下他,已經夠讓人煩躁的了。
現在謝止被抓了,反而是件好事。
但現在為什麼要對他說這些?
這算什麼。威脅?
國師颔首,正要繼續說,紗簾内忽然響起一陣猛烈的咳嗽聲,撕心裂肺的,聽着感覺簾後的人得了什麼不治之症似的。
國師動作頓了下,很快便有一隻略顯年邁的大手穿過簾子,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腕。背後是文宗的聲音:“陸離!陸、咳……陸離!”
氣都沒喘勻,先來找人了。
陸離瞥了一眼下頭麻煩的家夥,轉身回到文宗旁邊,安撫道:“臣在。”
文宗緊閉着眼,額上全是汗珠。
盡管己經接近不惑之年,文宗的外表看上去還是威嚴依舊。淩厲的眉宇間依稀還能看出當年雷厲風行果敢鐵血的影子,隻是眼尾上多出的幾絲皺紋昭示着這位帝王正走向無法抗拒的遲暮。
他似乎是被夢魇住了,加之本就病重的身體,就是再能忍耐,此刻也皺着眉不自覺喊:“陸離,陸離!”
國師沒再吭聲,隻是站在榻邊看着文宗,眼神冷淡,手也任由他攥着。
文宗握了一會兒又安靜下來,雖然沒聽到這人說一句話,神情卻放松了許多,睡夢中喃喃道:“國師……我要……長、長……”
陸離聽了那兩個字,垂下眼,不知心中是失望還是什麼,隻是古井無波地說:“吾知道了。陛下等着就好。”
他就離開了文宗的手,在禦前又站了一會兒,待文宗又沉沉的睡過去,才出來,看向殿下的禦史。
不知道是不是容蕪的錯覺。因師好像自從安撫完陛下之後,盯着他的眼神就多了點……冷意?
多虧了他這一身早早鍛煉出來的察顔觀色的好本領,國師現在的眼神,就像是——就像一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上,手拿尖刀的祭司們,看向祭壇上等待着被犧牲的孱弱羊羔一樣的眼神。
他怎麼會想到這些?
容蕪屏息,聽那人交代道:“容大人不過短短一月便查清了澧縣縣令一案,立下大功。依皇上旨意,稍後就有宮人去大人府上,論功行賞。”
又在信口胡說。
方才文宗分明隻喊了他陸離的名字,哪裡來的論功行賞?隻怕又是國師的自作主張。
容蕪也沒那麼蠢的直接揭穿他。
當下陛下寵信國師也一是一無兩天了,有心放縱之下,國師的勢力堪稱如日中天。
若不是朝延上國師一派治世昏庸,緻使近幾年來冤案頻出、民不聊生,身為正經太子、早晚能繼承大統的二殿下,也不會找上他。
傳聞國師是從文宗幼時就開始輔佐他了,也無怪乎會得到文宗的信任。但以現在的局勢,長安倒還好,畢竟位于天子腳下。可楚國各地對陸離的不滿聲愈來愈大,客蕪根本不信文宗會一點都察覺不到。
這位近年來愈發難見到的皇帝,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是臣的份内之事。謝陛下隆恩。”
國師可有可無地一點頭,說道:“既然江南那兒缺人,吾思忖着京中也無甚大事,容大人留在京城也是屈才了,不如就把此事交給大人,即日啟程前往揚州,與——就與安定将軍一起,平定叛亂,為陛下分憂。”
“明日?”容蕪皺眉,“臣昨日才回京,這是否過于緊迫了……”
他還有些事要做。這是第幾次了?國師锲而不舍的把他往京城外趕。
國師已經放下簾子,顯然不想再出聲了。也不想改變他剛剛坐下的決定。
容蕪心一急,上前一步,“陛下既然就在殿上,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嗎?我……”
話首未落,他忽然感覺到四肢百骸一陣細細密密的絞痛,讓他一下子沒了力氣,得虧情急之下扶住了殿中的石柱,才沒出現站不住跪倒在地的窘境。
上方的國師沒半點屈尊降賀扶他起來的意思,更沒回過身,隻淡淡道:“吾覺得沒必要。容大人覺得呢?”
容蕪咬牙自己站直,再不提延期的事。他把眼裡的情緒收好,再擡眼時,已經能平靜應是。
他道了一聲告退,離開了這座莊重威嚴的宮殿。
又是這樣。
容蕪深吸一口氣,走出大殿的前一刻,回看了那殿上的白衣人一眼。那人也以相同的姿态——不,是高高在上的俯視他。
容蕪捏了下手指,轉身大步出了殿門。
雖然計劃被攪和了,但其實他也隐約預料到了最差的情況。
就繼續這麼肆意妄為吧,國師。
——看看到最後,所有事情是否都能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