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來不及呼喊便咽了氣,可宋玉昭分明聽見他們一個個都在質問她。
有無數雙眼睛在問她問什麼。
她提着劍上前,隻往前邁了一步便覺得腹中一痛,整個人被墜倒在地。
來不及再爬起來,羌人手中利器從背後貫穿她腰腹。
她重重跌在水裡,泥水侵入口鼻,她隔着雨簾看見與她一同倒在地上的長劍,才發現這把被她封存已久的寶劍卻早已斑斑鏽迹。
寶劍蒙塵,數年蹉跎。
家國破碎,百姓呼号。
高大的鐵騎踩斷她的脊梁往内城湧去,絕望之際,宋玉昭閉上眼,在心中一遍遍道:
此生若有重來日,我絕不卸甲。
絕不。
錐心之痛從腹部傳向四肢百骸,她眼皮沉沉,任由風雨欺身,飄忽間墜入一片虛無。
不知過了多久,刀槍劍戟之聲漸漸遠去,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有人在耳邊一聲聲輕喚。
“小姐……小姐又做噩夢了嗎?”
小姐?
宋玉昭從睡夢中驚醒,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滾落。
她下意識用手護住肚子,低頭卻見小腹平坦,錦被之下的貼身裡衣幹淨整潔。
夢裡的孩子,夢裡的傷口,還有夢裡的刀光劍影,都随着那夢遠去了。
眼前的血色與案前的燭光重合,鼻尖的腥氣也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萦繞在帳前的安神香。
“小姐這是怎麼了?”青檀抽出帕子替宋玉昭拭了拭頭上的冷汗,憂道,“自打小姐上個月病了一場就總是夢魇,點了安神香也無用,莫非是因為病沒好全?”
“我無事。”
“小姐這病來得蹊跷,就算再要來邊境找将軍和少爺,也該再養養才是。毓門關風霜重,小姐是知道的。”
青檀心中惴惴。
夫人去世得早,小姐一年前同将軍吵了一架,之後便卸了軍中的職務回京待嫁,可不知怎的,自小姐病了一場,忽然将一應事務都交給府上的管家打理,這般急着來邊關,連身子也顧不上了。
“我知道,所以才不怕。”
她長在邊關,這點風霜算什麼。
勁風刮開窗扉,一股涼氣灌入房中,将宋玉昭心中的恍惚吹散不少。她回過神,目光透過窗子投向遠處,落在幾片稀疏的殘葉上。
“兄長還未到嗎?”
“沒有。”青檀搖頭,将手中的帕子擱下,起身關緊窗子。
奇怪,明明與兄長說好在雲錦客棧碰面,算着日子,他也該到了。
雲錦客棧地處北境交通要道,前來打尖住店的大多是往來貿易的商賈,天色漸晚,樓上樓下卻正是熱鬧的時候。
左右已經醒了,宋玉昭幹脆換了身衣服下去走走。
她穿的是件暗紅色窄袖騎服,腦後青絲用一根緞帶高高束成馬尾,行走間輕輕飄動,襯得她身形筆直修長,腰間佩劍被擦拭得嶄新無塵,除此之外在無其他配飾。
盡管已經如此低調,可她從樓梯上走下來時還是引得三兩行人側目,隻是她眉眼淡漠疏離,倒沒人敢湊上來搭話。
店小二熱絡地迎上來,“客官可是需要些什麼,小的這就為您安排。”
宋玉昭頭也不回,“添些茶水吧。”
“好嘞。”
小二笑着記下,随即又跟上來詢問,“小店今日沒有客官這幾日常喝的碧螺春了,換成西山白露如何?”
西山白露可比碧螺春要名貴,旁邊的青檀一聽,還以為這小二是瞧出來他們不缺這些盤纏,所以才故意這般說辭,便冷哼一聲。
“碧螺春不過是常見的茶品,這麼大的客棧,來往客人衆多,怎會連碧螺春都沒有,卻偏偏有那名貴的西山白露?”
店小二歉聲道,“實在抱歉,小店的确沒有碧螺春了。原本今日是該補貨的,可往日小店補貨的那條路不知怎的竟被山石給堵了,這才沒來得及補上。掌櫃的說了,若客官喝得慣西山白露,可與碧螺春算作同價。”
山石?好端端的路,為何會讓山石給堵了?
宋玉昭回頭問道,“堵了哪條路?”
“就是從雍州往東北方向的那條主路。”
雍州往東北方向?兄長從梁州趕來,必然途徑雍州,且兄長此行必定帶了兵馬,豈不剛好要走那條主路?
宋玉昭蹙眉,看來兄長多半是被堵在路上了。
但這個節骨眼,她不敢再耽誤了。
一個月前,她明明記得自己慘死于應都,再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回到了四年前,熙甯九年。
這年她十七歲,雖已在一年前卸甲歸京待嫁,但父親尚未傷重卸甲,懷遠軍還未解散,她還未嫁去應都,羌人鐵騎也還未踏破邊關。
若要改變,一切都還來不及。
而眼下她要改變的第一件事,便是趕去毓門關救父親。
前世父親奉旨前去毓門關平亂,卻遭人暗算暗算,落下腿疾。若非如此,他又何至于在固城遭遇奇襲時被打落下馬,重傷難愈。
她雖有前世的記憶,知道此事症結在于随父親前往平亂的懷遠軍中混入了奸細,可眼下父親身在戰場,尋常信鴿無法靠近,她隻能先給雍州的兄長送信,請兄長用軍中的信鴿傳信給父親。
但她仍是不放心。
更何況,她雖已決定此生不會再老老實實卸甲成婚,但畢竟重回軍中并非小時,也需要借助一個契機。
眼下就是那個契機。
她從京中趕來時,與兄長約定在并州境内的雲錦客棧見面,誰知兄長竟會在這當口被困在路上。
宋玉昭面色沉沉,皺着眉頭站在樓梯上,環胸半倚在樓梯的欄杆處,正思考下一步應當如何,忽而聽見樓下一陣喧鬧。
她循着聲音微微側目,隻見客棧的大門被人從外推開,客棧外挂起的燈籠照在來人身上,在地面映出一片陰影來。
“小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