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
宋玉昭透過被風掀開的簾帳一角往外看去,尚能看見地上未能化完的雪迹。
如今分明才熙甯九年。
她腦中亂糟糟的,将征兵的情況向孟元修彙報完畢,拖着有些發沉的雙腿從帳中出來。
空氣中彌漫着粗澀的塵土氣,她偏過頭去往一側看,操練場上将士們如常操練,遠處零零散散有幾個剛入營的新兵好奇打探,不一會兒就被巡視的将士喝走。
正準備收回目光時,有個清秀白淨的小厮從一個大帳後繞出來,懷裡抱着一床精緻的被褥,不一會兒便鑽進另一個軍帳。
前世在一個府上住了三年,即便不刻意去記住他的臉,宋玉昭也認得出來,這是謝照與身邊的下人。
他向來如此,吃穿用住都講究,連平日跟在身邊伺候的小人也要挑眉目清秀,讓人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人。
宋玉昭擡步往前走,半途又将垂在兩側的雙手往面前伸了伸。
在京城時還算白淨的手背,在路上奔波這幾遭,早已被被邊關的風雪侵蝕得皲裂泛紅,掌心的繭更是被缰繩磨得愈發厚實。
擡手觸了觸臉頰,一時竟分不清這不容忽視的粗粝感來自是手還是臉。
還未走回她的營帳,有人與她迎面走來,在堪堪擦過她肩膀時轉頭望向她。
“宋校尉。”
沈佑從來沒見過她這般神色,方才在心裡猜她見到自己後要罵什麼的興緻都沒了。
“嗯?”
宋玉昭眸底的苦澀,憤恨,在轉頭的那一瞬間盡數散去,眉間覆上一層薄薄的寒意,開口的聲調微微上挑。
“何事?”
語氣平淡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沈佑方才反複确認,知道走到她身側開沒忍住開口叫住她,不可能看錯。
“噢,也沒什麼事,”他并未開口戳破,胡謅的話張口就來,“但我既然是宋校尉身邊的小卒,自然應該随叫随到了。”
“誰叫你了。”
宋玉昭轉頭就走,沈佑緊随其後。
“那,許是我聽錯了?”
前頭無人應答,對着他的脊背挺得筆直。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什麼,回頭往宋玉昭出來的地方看了一眼。
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出來的時候就跟打了敗仗似的。
回到帳中,宋玉昭走到案前坐下便不說話,過一會兒又到包袱裡翻出什麼,在案上展開,提了筆開始寫寫畫畫。
沈佑坐在另一邊的長凳上,一會将剛擦好的桌子又擦了一遍,一會兒将桌上摞好的茶碗又扶了扶,歪歪斜斜在長凳上跷二郎腿的時候差點從凳子上摔下來,宋玉昭始終埋頭苦寫,一下也未曾擡頭看他。
罷了罷了,沈佑默默安慰自己,她或許隻是太累了,雖說莫名覺得她有些奇怪,可這也不過是他的猜測罷了。
可他又了解她多少?要說起來,按照她的性子,她不說話不理人不也很正常麼?
一張紙上落滿磨痕,宋玉昭換了張紙正要接着下筆,茂平進來欲言又止,上下打量一番坐的亂七八糟的沈佑,走到案前小聲對宋玉昭說了些什麼。
“無妨,那看着也不像是産自邊關的,讓青檀在京城找找或許可見蹤迹。”宋玉昭很快答話。
“是。”
“等等,”茂平轉身欲退去,宋玉昭又想起什麼,眉頭一緊,她喚住茂平,對他道,“若是從出處上找不出來,不如便換一種說法查。”
茂平靜靜聽着。
“去打探一種東西,叫玄色暗花绫。”
“玄色暗花绫?”沈佑直起身子,腦中迅速想起那塊黑色布料的樣子。
宋玉昭将目光轉到他身上,“你知道?”
沈佑搖搖頭,“沒親眼見過,但好像聽父親說起過。”
沈家的生意做得大,沈佑本就不常過問,沈仲宏也不怎麼在他面前說,但他記得很清楚,沈仲宏前些年和幾個江南布商做生意,結果那幾個商人在交貨前齊齊失聯,折了沈家好大一筆生意。
那匹沒能送到沈仲宏手中的貨裡,便有這玄色暗花绫。
“怎麼突然問起這個,可是那帕子的來曆打探清楚了,和沈家的案子有關系嗎?”
宋玉昭搖頭。
這麼短的時間内,她先後在梁雍兩州“機緣巧合”見到同一種布料,且雍州和梁州各大布坊和裁縫鋪都未曾見過,就連沈佑都認不出來,未免有些太巧了。
她倒從未見過所謂的玄色暗花绫,隻是前世在應都聽到過些傳聞,隻是前世未曾查證,如今将這些一聯想起來,若是運氣好,說不定能碰上些什麼。
茂平方出去,迎面便在帳外碰到個人。
“郡王殿下。”
那四個字傳入帳中的那一瞬間,沈佑看見宋玉昭的神色驟然一變,而後又迅速恢複正常,擡步往外迎去。
沈佑的目光也順着她的腳步往外往去,隻見一個身着白衣的男人掀簾進來,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見宋玉昭欲俯身行禮,連忙伸手扶住她。
“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帳中的氣氛就是在那一刻開始變的。
宋玉昭拱手傾身,在沈佑眼中向來不彎不折的脊梁,此時此刻卻在眼前的男子面前矮了一截,銳利含鋒的雙眸垂向地面,教人看不清眼底波瀾。
沈佑倒吸一口涼氣,見二人舉止親密,那人又口稱“你我”,任他再能裝傻也看得出着二人關系不簡單。
而且茂平稱他郡王殿下,那就隻能是……
“不知郡王殿下大駕,卑職惶恐。”
嘴上說着惶恐,可她直起身,并未有将人迎進帳中的意思,甚至目光也未在他身上停留。
而這一幕落到沈佑眼中就有些微妙了。
誰人不知有位常年居住在封地的郡王殿下,身份比肩皇子,父兄忠烈,先帝臨終前為他和懷遠大将軍之女賜下一樁金玉良緣,也就是如今的宋校尉。
所以盡管他們二人就這麼站着,宋玉昭刻意避着他的目光,他面色溫和耐心找着話題,在旁人看來倒有些像是有種說不上來的暧昧。
“你我許久未見,我不過是過來同你說說話,并非是談論公事,你不必如此拘謹。”
宋玉昭尚未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沈佑倒是幾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嘶,怎麼哪裡有些礙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