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照與面上笑意微滞,目光對上宋玉昭的眼睛。謝珽也微微側目望向她。
明明是他們二人對視,沈佑卻覺得自己背後涼飕飕的,第一次見到謝照與時那股莫名的膽寒再次席卷他全身。
他們這位景安郡王,絕不像表面上這般好相與。
沈佑往後退了半步,屈膝跪下,低頭道,“小人愚笨,請二位殿下責罰。”
話音落下,面前半晌沒動靜。
連向來愛插科打诨的謝珽也沒開口,隻是意味深長地笑着,手掌在微微跳動的火苗上方流連。
幹柴在火中發出噼裡啪啦的輕微聲響,溫度不斷升高,沈佑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垂首跪在原地候着,忽覺身前的影子站了起來,很快又矮在面前。
“郡王殿下要罰便罰我吧,他是無辜的。”
“無辜?”謝照與看着跪擋在沈佑身前的宋玉昭,擱在膝上的手驟然收緊,再也笑不出來,“你就這麼怕我殺了他?”
“宋校尉,你要為了一個小卒,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給照與難堪嗎?”
謝珽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可他也是聖上的子民,是要為大齊守疆擴土的将士,我護他,與郡王殿下護着我沒有區别,不是嗎?”
“呵,”謝照與胸口微微起伏,眸中殺意掠過沈佑頭頂,冷聲道,“既如此,那便讓他好好在軍中守疆擴土,全了他這份為大齊流血捐軀的心思吧。”
宋玉昭俯身叩謝,“多謝郡王殿下開恩。”
夜色漸濃,荒野裡的炊煙被寒霧壓散,将士們淺淺歇下,沈佑下半身跪得沒了知覺,一雙眼睛卻盯着面前的一團死灰。
等周遭的寂靜中隐隐約約傳來陣陣鼾聲,沈佑忽然撐着地爬起來,腦中閃過一片昏眩後,他強忍着胸前泛起的嘔意,拖着兩條麻木到不聽使喚的雙腿挪到宋玉昭帳前。
他在那裡折騰出的一片狼藉已經被收拾好,原本就潮濕的柴火落在軍帳外一角,被夜裡的霧氣浸得愈發濕漉漉。
“校尉,校尉!”
他在外頭喊了兩聲,見裡面無人應答,幹脆壓着聲音對裡頭道,“校尉,我知道你沒睡,我有話要問你。”
他重重喘着氣,大團水汽聚在面前,而後又迅速消散。
一陣冷風直直朝他吹過,沈佑清醒不少,下一刻就要掀開簾子闖進去的沖動被所剩不多的理智壓了下去。
男女有别,她本也沒操什麼好心,若是真這麼闖進去,那二位矜貴傲人的殿下定會取了他的性命,說不定還歪打正着中了宋玉昭的下懷。
若他不想死,為了從謝照與接下來給他挖的坑中爬出來,他必須得拿出幾分本事,往後好為她所用;若他因此送命,宋玉昭剛好借謝照與的手除去了一個沒有價值的廢物,一舉兩得。
他就說宋玉昭怎麼這麼好心,當着敏王和景安郡王的面如此維護他,分明就是在告訴謝照與,她的确偏愛他這個“心腹”,甚至能為了他拂了未婚夫的面子,好讓謝照與和謝珽視他為一根不可不除的眼中釘肉中刺。
而他們二人出身皇室,高傲到視庶民如蝼蟻,視他如草芥。
在他們這些權貴眼中,翻手覆掌之間便是一國興衰,朝堂傾覆,為博紅顔一笑,他這區區一條性命又算什麼?
沈佑想着,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
還有宋玉昭,她出身将門世家,她父親手中握着半個邊關的命脈。他早該想到,像她這樣在邊關的詭谲戰場裡殺出來的人,見過的可憐人不計其數,怎麼可能因為心生憐憫卻獨獨對他動了恻隐之心?
不過是将他當做一個可以随意擺弄,卻又無路可選無力反抗的玩物罷了。
要想活下去,還是得靠自己。
外頭漸漸沒了動靜,宋玉昭翻了個身,在一片漆黑中睜開雙眼,側目往已經安靜下來的方向掃了一眼,毫無困意。
如果他不傻的話,應該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軍營裡不收閑人,她更沒有理由冒着得罪謝照與的風險袒護一個一無是處的新兵。
以她對謝照與的了解,等到了雲陽,沈佑想從謝照與的算計之下求生,除了靠運氣,也不得不拿出幾分真本事了。
*
翌日。
到達雲陽的時候,天邊的最後一抹殘陽剛剛沒入地平線。
駐紮在雲陽城的軍馬早就得知敏王和景安郡王要來的消息,宋玉昭帶人走到距雲陽一二十裡的時候又碰上巡視勘察的斥候,宋懷澤得了斥候的通傳,此刻已經遣散了聚在帳中議事的心腹,獨自一人候在帳中。
雖然謝照與和謝珽是奉命私訪,他不好出城迎接,但總歸不能怠慢。
這些日子羌人接連來犯,手頭的軍務堆積如山,他在等候的間隙也沒閑着,時不時伏在案前寫畫,時不時又起身到地圖和沙盤前皺眉察看。
冬季向來是羌人前來搶掠物資的高發期,可他來到虞安和雲陽以來,已經多次和羌人交鋒,卻隐隐覺得這次和從前有些不太一樣。
以他對羌人的了解,見好就收不是他們的風格,一鼓作氣的猛攻才像是他們的作風,可自打他領兵退守雲陽以來,羌人的攻勢明顯弱了很多,像是誠心要将他們耗在這裡似的。
可即便意識到這點,他一時之間也還是走不得。
從虞安混進來的烏羌人一日不排查幹淨,邊線諸城的百姓便一日不得安枕。
想到這個,宋懷澤更是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