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椅從手裡脫落,哐一聲砸在鋪着厚毛毯的地闆上。
紅筱九頓感天旋地轉,眩暈得厲害。
是自己眼花了嗎?外面的那個東西是誰?是我?紅筱九?
窗外院子裡,文姜壽頭垂到胸膛上,胳膊搭在身邊人的肩膀上,整個人軟綿綿的跟一灘爛泥一樣靠在“紅筱九”身上,被“紅筱九”抓着胳膊摟着腰,艱難地往家門口拖着。
我才是紅筱九,外面的那個是什麼東西!
就在紅筱九震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時,窗外的“紅筱九”扶住虛弱的文姜壽,停下腳步,擡眼朝站在窗戶裡的紅筱九投去一瞥。
隔着半個院子,刹那間的對視,紅筱九眉心一緊——對面在看到自己時略微有點吃驚,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沒有一點被發現的驚慌,或者心虛,像是……像是完全不把她這個真的紅筱九放在眼裡!
于是紅筱九心底再次蹿起一股自己羊入狼口,小命不保的危機感。
她跟動物園裡出現刻闆行為的小動物一樣,鼻尖頂着玻璃,趴在窗戶上,琥珀色的眼瞳跟緊随着院子裡黏在一起的兩道身影,在眼眶裡緩緩轉動着。
外面的兩人已經走上門廊,馬上就會進到房子裡。
紅筱九手掌撐在玻璃上,她收回視線,深深地低下了頭,接着她又擡起另一隻手,僵硬的五指籠罩在自己眼前。她似乎是想揉一下眼睛,但無底洞一般的驚懼讓她忘記了如何眨眼,她的眼睫都在瑟瑟發抖,最終,張開的五指也隻是在眼前虛晃了一下,就又放下了。
然後,撐在玻璃上的五指慢慢蜷縮,最後攥成拳頭抵在玻璃上。
老天爺是在玩成雙成對的遊戲嗎?樹纖島有兩個文姜壽,兩個紅筱九?
咔哒!開門聲響起,緊接着是鑰匙的嘩啦一聲輕響。
文姜壽全身濕漉漉的,“紅筱九”本想把她扶到沙發上,但又怕髒了沙發,于是它幹脆一松手,直接讓文姜壽跌坐在了地闆上。
然後它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活動了一下肩膀,偏身看着站在窗前的,真正的紅筱九。
明媚的陽光在它偏身時擦在它的臉上,它的眉毛柔而細長,沒有明顯的眉峰,眉頭顔色重一點,眉尾顔色淡一點,眼窩略有凹陷,有一雙溫柔的桃花眼,眼眸跟半噙着淚水一般清亮,又恍若盛着一汪春水,眉眼間,是渾然天成的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如墨的長發披在身後,垂到腰上,偏偏蓬松的發尾處卷着波浪卷,它腰身又細,就襯得背後的長發跟一件披在身後的鬥篷似的。額角鬓邊的碎發也蜷曲着,打着個小卷兒,堆在它紅潤的腮邊,平添調皮靈動。
每個人最了解的人應該是自己吧,但直到現在紅筱九才發現,她對自己的臉很陌生,她好像忽然之間,忘了自己長什麼樣子。
當一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就是會這樣。
于是紅筱九腳步虛浮,剛邁出一步,腳就被地上的椅子絆住,摔在地上摔了個結實。
見此,它眉頭一皺,閉上眼睛……至于嗎,我真有這麼吓人?
紅筱九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她腿腳發軟,差點又磕在地上,最後艱難走到它跟前,哆哆嗦嗦問:“你是誰?”
它沒回答,隻是溫柔地笑着。
她猶猶豫豫伸出手去碰它的臉,但它竟然直接用臉去蹭她的手心,這親昵的毫無敵意的動作吓得她立馬抽回自己的手,大腦宕機。
不知哪裡傳來了哽咽聲,紅筱九一愣,視線緩緩向下一落,才發現癱坐在地上的文姜壽。
濕漉漉的衣服緊貼在身上,上面沾着許多碎葉水草,淩亂的黑發一縷一縷地貼在她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上,她的嘴唇也是灰白,眼周有一抹病态的紅,模樣很是狼狽不堪。
“我以為……我以為隻要她回來我就能離開樹纖島,”文姜壽擡頭看着它,大顆的眼淚從眼尾滾落,“我以為我們兩個必須有一個人待在島上……”
希望破滅,她傷心得厲害,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伏在地上。
見此,它走到文姜壽面前蹲下,看着她,面露……心疼。
對,是心疼。
紅筱九沒看錯,她捕捉到一絲暧昧的氣息,探照燈一般的目光在文姜壽和它身上來回掃動着。
文姜壽低頭無助地啜泣着,但突然,她想起來什麼,又一把抓住它的胳膊,眼含期盼道:
“但是這次我沒有暈過去,雖然沒有出去,雖然還是很痛,但是我現在是清醒的,這說明我是不是還有希望——”
未等文姜壽說完,它就擡手按住她的肩膀,打斷她的話,并輕輕搖了搖頭。
然後文姜壽看着它的嘴巴——它嘴巴張了張,口型是:“沒用的。”
淚水懸在她的下巴上,啪嗒一聲滴落在地闆上。
她緊咬住顫抖的嘴唇,絕望地落下眼簾,似乎是想竭力忍住洶湧而出的淚水,但她的喉嚨胸口都越發酸澀,壓得她難以呼吸。
它攬過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肩上。
紅筱九不知所措地站在旁邊,完完全全是一個不相關的局外人。
可能是從小到大沒見文姜壽哭過幾次,所以她的模樣讓她心慌。而更讓她感到憋悶,感到胸口滞着一口氣的是,當着自己的面,姜壽以這副脆弱模樣跟假的自己依偎在一起。
昨天司機師傅說曾經見過我和文姜壽幾次,所以跟我面熟,但是我已經十年沒回樹纖島了,司機師傅看到的是誰?
現在能解釋了……現在能了……
難不成,這十年,有一個假的紅筱九陪在姜壽身邊?
天哪……不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
紅筱九掐住自己的手指,深深吸着氣。
它彎起手指,拭去文姜壽臉上的淚水,然後掏出手機,指尖飛快地按出一串字,将手機屏幕對着文姜壽:“你為什麼非要離開?為了那一點執念值得嗎?留在樹纖島不好嗎?”
這幾句話似乎狠狠戳中了文姜壽的痛處,她黑棕色的眼眸裡迸發出莫大的哀恸,然後她捂住自己的眼睛,跪伏在地上,難以遏制的哭聲斷斷續續從喉嚨裡沖出來。
見到她的模樣,它一把攥緊鑰匙,猛地站起身往樓上走去,再回來時,手裡拿着那盆枯枝。
它在文姜壽面前站定,把枯枝給她,又在手機上打出一串字給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