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文姜壽突然激動起來,半途蓦地又變得扭捏,“正事……”
樹纖島每年祭祀時,都會重新縫制傀靈幡,在每一面傀靈幡上繪出山神的生平事迹。
而制作傀靈幡前,需先從山神廟裡請出《山神世表錄》,用朱砂筆,在黃麻紙上抄印其内容,同時在紙上定下傀靈幡的樣式,繪制傀靈幡時就直接按照黃麻紙上的樣式來做,所以那幾頁紙被稱為黃拓本,也稱金拓本、血拓本。
“那年,我看了世表錄……”
文姜壽的眼眶開始泛紅,尾音顫抖,“上面記着山神的母親被人害死,曝屍于荒野,紅血滲透黃土,久久不散。
“年幼的山神就在浸滿母親鮮血的土地上,播下一顆種子,種子長成參天大樹,枝頭會結出樹娃娃。樹娃娃,是人與神靈聯系的通道,樹娃娃沾血,就隻能沾本人的血,沾了别人的血,就是玷污,是不詳,是詛咒……”
“我之前,很喜歡欺負你,經常捉弄你,我那時……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麼……我不信那些東西,我或許就隻是想着玩玩,”蓄在眼眶裡的淚水在此刻從發紅的眼角滾落,“我很後悔,我把我的血滴在了你的樹娃娃上。
“第二年夏天,它就出現了,它是我的報應,是我詛咒你的報應。同時,它又是我下給你的詛咒——它想害你。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對付它。你在危險當中,我卻拿它束手無策。我想殺了它,但它是鬼,眨眼間出現,眨眼間消失,我做不到……”
文姜壽哽咽着,哀傷蹙眉,淚水在她臉頰上滑出兩行清亮的淚痕,“我隻能推開你。”
“我說我讨厭你。我放出狠話,警告你最好見到我就逃,否則我不敢保證我不會再對你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我說我不想見你。”
文姜壽噙滿淚水的眼睛勾起紅筱九心底一抹熟悉的久違的痛,恍惚中她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那天晚上紅筱九家起了熊熊大火,那天晚上姜壽哭得很兇。
當時說狠話的人是文姜壽,被甩的人是紅筱九,但文姜壽卻當着紅筱九的面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相比之下,紅筱九這個愛哭鬼卻很“冷靜”,或者說,心痛到無法做出反應的冷靜。
那晚,她倆之間那段如酸甜櫻桃一般的青春戀情,毫無前兆地,在火光中匆匆結束了。
“你離開樹纖島的時候……我不想你走,但你離我越遠我越放心。
文姜壽繼續道:“直到後面九月份開學的時候,我才發現我出不去了。一到島外的那條江上我就痛不欲生,就會昏迷不醒,我跨不過島外的那條江,我被困在樹纖島了。
“我這個罪魁禍首,被關在了樹纖島這所龐大的監獄裡。
“我的所有,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自作自受,徹底是一個人了。
“那時候,我以為它和我一樣不能出島但後來我才發現,它能出島,它是自由的……它甚至能到你身邊,我怕得要死……
“我應該恨它,就像恨我自己一樣,但是這十年,它是唯一和我作伴的人,它人不人鬼不鬼,卻是跟我最親近的。
“我求它告訴我離島的方法,它就帶我去看了一棵樹,傳說中山神用浸滿她母親鮮血的黃土栽種出來的樹
“一顆人參果樹一樣的龐然古樹。
“古樹的每一個枝頭都代表島上的一個活人。我的樹枝,和你的樹枝,隔着很遠,卻相互靠近纏繞生長成了一個枝頭,而且那一個枝頭能結出兩個樹娃娃。
“它給了我一截枯枝,告訴我隻要養活枯枝,就有機會離開樹纖島……它騙我……”
“但看到古樹的那一刻我就猜想,古樹應該把你和我看成了同一個人,我猜想我和你至少必須有一個人得待在樹纖島上。
“我以為,隻要你回來,我就能出島。”
文姜壽淚流不止,又苦笑,自貶自嘲,“從前為了保你把你推開,現在為了自由,我又想把你抓回來。紅筱九,我就是一個爛人。”
跟在她話音後面的,是漫長的沉默。
“對,你就是一個爛人。”沉默過後,紅筱九嘟囔了一句,但任誰都能聽出來這是她賭氣的違心的話,帶着點嬌嗔。
“但是你沒有把我抓回來,你隻是不停地在給我發信息……”她繼續道,似乎也是在變相安慰文姜壽。
紅筱九鼻頭發酸,原來姜壽給自己發的那些神神叨叨的信息内容,都是真的。
而提到那些短信,文姜壽就悲上加悲,心痛如針紮,她自知自己不占理,但委屈苦水湧上舌尖,忍不住哭訴:
“紅筱九,你真的心狠,你都沒有好好理我一下。你不理我。”
她的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眼尾又濕漉漉,沾着淚光的棕黑眸子變得清亮,真怪可憐的。
就像一頭哼哼唧唧的小狼崽。
紅筱九的心響咚咚地撲通了一下,老天爺,姜壽她是在跟我撒嬌嗎?
所以紅筱九一愣,突然來了一句:“當初它出現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本來可以一起解決的。”
“我要怎麼告訴你?我說是我詛咒了你,所以那個鬼才會出現嗎?我不能,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
她一頓,竭力忍住哭腔,從緊閉的牙關中擠出幾個字,“和你分開。”
說出真相後,文姜壽有一種解脫感。
她不敢再跟紅筱九對視,而是仰躺在床上,腦袋歪向一邊,半張臉都陷阱了枕頭裡,那模樣莫名有點像是被紅筱九欺負慘了的樣子。
烏黑的長發堆在她頸邊,又淩亂地鋪在枕頭上,暖色的燈光朦朦胧胧,照着她泛紅濕潤的眼角,她歪頭時候,脖頸曲線明顯,像精雕細琢的白瓷,細膩迷人。
文姜壽一碰就碎的脆弱模樣簡直跟從前判若兩人,勾起了紅筱九的壞心思。
她眼睛一眯,陷入不合時宜的遐想非非。
手上的動作也不自覺松懈了,松開手指後在文姜壽胳膊上留下了明顯的紅痕。
然後,紅筱九摸到了文姜壽右小臂上一道長長的疤痕——很久以前,突發山洪時她拉了自己一把而被樹枝刺傷的疤痕。
仔細想想,之前姜壽對自己的“惡意”蠻多的,但也都是捉弄惡作劇,真正關頭上,她總是護着自己的。
隔着薄薄的一層布料,紅筱九整個人都趴在了文姜壽身上,她捧着文姜壽哭花了的臉,強迫她看着自己,“那現在呢?你的猜想錯了,你不能出島,現在你想要我怎麼做?”
最禮貌最恰當的回答應該是:你想離開就離開,想留下就留下。
但文姜壽不想那麼說,抛開想要離島的目的,她真的很想她。
話出口前,眼眶裡瞬間又有淚水洶湧而出。
“你能陪陪我嗎?”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