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筱九一挑眉,心領神會地踩上梯子,爬了兩步,就感覺自己的裙子被人拽了一下。
她低下頭,就見文姜壽微微仰着頭,總是漫着一點憂傷的眼睛裡滿是赤誠,“我真的沒騙你。”
“姜壽你現在說這話就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了。”
紅筱九踩着梯子,爬到櫃子頂層。
每年山神世表錄的黃拓本和傀靈幡的黃拓本都用紅紙包在一起,最外面綁着根麻繩,夾着張長條形的紙,上面記着年份,再按照年份,像一塊塊紅磚一樣摞在一起。
紅筱九先拆開了去年的黃拓本。
山神的母親被惡人陷害,為了讓她安息魂歸自然,島上的人就将她的骨灰灑在腳下的土地上,骨灰融入樹根滋養大樹,繁茂山林,結出豐碩的果實,為祭奠她,也為祈福消災,島上的人就用樹枝做成樹娃娃,然後在祭祀山神時燒掉。
對,這才是她小時候熟知的故事。
沒有寫祭祀的樹娃娃要沾有本人的血,也沒有寫樹娃娃沾有别人的血就是不詳詛咒,或者是永遠在一起的祝福,都沒有。
可是,紅筱九眉頭一皺,前後翻了翻黃拓本,終于發現了從前都不曾注意的奇怪的一點——現有的隻言片語不足以讓我們了解到從前的百萬分之一,流傳已久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會越來越模糊,大家都知道山神的母親被人害死,但具體發生了什麼,山神的母親遭遇了什麼,壞人的結局是什麼等等,根本沒有記載。
就隻有簡單的一句結論似的東西:山神的母親是被人害死的。
紅筱九又找到一四年的兩本黃拓本,竟發現上面的内容和去年的一樣。她以為自己找錯了,但是沒錯,就是一四年的,于是她又翻了翻,像是夾在黃拓本裡的什麼東西不翼而飛了,最後她索性一攏胳膊,一股腦地把一四年前後幾年的黃拓本都抱了下來。
然後她把一四年的黃拓本攤開放在地上,沒有問文姜壽是不是在騙她,而是驚訝道:“怎麼回事?”
文姜壽的表情比紅筱九預想的要平靜,似乎她早就知道會是現在這樣,“當年祭祀結束後,文婆婆發現了黃拓本有誤,就把兩本黃拓本都重新寫了一遍。”
“那錯誤的呢?”
“被婆婆燒了。”
“燒了……”紅筱九低頭一言不發地看着攤開的兩本黃拓本,突然俯下身,“字迹不對。”
乍一看,世表錄的黃拓本和傀靈幡的黃拓本是兩個人寫的,但隐藏在筆畫裡的力道和習慣是難以被抹掉的,兩本黃拓本,是同一個人寫的。
自紅筱九記事起,山神世表錄的黃拓本就一直是文仙章婆婆負責抄印,而給傀靈幡定樣式的黃拓本,她記得沒錯的話,那幾年應該都是文錦寫的。
文錦是紅筱九在樹纖島的朋友,一個很聰明獨立的姑娘,她的字渾身帶刺,如刀劍般鋒利張揚,叫人覺得,仿佛隻是摸一下她寫在紙上的字都會被刺傷。
文姜壽解釋:“婆婆寫傀靈幡的黃拓本時,有意模仿了一下文錦的字,但再怎麼刻意模仿都不像,後面直接——”
“放棄了。”紅筱九接上她的話,傀靈幡黃拓本後面的字确實就和世表錄黃拓本上的一模一樣了。
但紅筱九指頭一挑,又翻到傀靈幡黃拓本的最開頭,“那這又是誰的字?”最開始的這一段,不是文錦的字,不是文仙章的字,那是誰的字?她覺得有點熟悉,但想不起來。
直到頭頂上傳來文姜壽的聲音:“是它的字。”
聞言,紅筱九一愣,緩緩站起身,“姜壽,你不覺得你被騙了嗎?很明顯當初的黃拓本都是假的,是那鬼東西故意寫給你看的。被困在樹纖島,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報應,而是那鬼東西故意設計了你。”
“我很早就意識到不對了,但什麼都改變不了。它很謹慎,不肯向我多透露一點,我理不清前前後後因因果果。但是,”文姜壽頓了一下,“不是我的錯嗎?沒有我的錯嗎?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我把血滴在你的樹娃娃上的事實。十年前,你喜歡我,比我喜歡你要深太多,我虧欠你太多。”
“而且,”文姜壽輕輕搖搖頭,淺淺露出一絲習慣了釋然了的微笑,眼裡卻浮現出一抹絕望,“……我真的很害怕,它是山神。”
整整十年,文姜壽不下一次懷疑當初是小鬼借自己看不清自己對紅筱九的感情,故意引導自己做錯事,好為它變成人作鋪墊,至于詛咒祝福什麼的都是胡謅。但就算那樣,歸根結底,也是自己不堅定的感情,才會讓對方有機可乘。她不能怨,也不會怨誰,怨的隻有自己。
而且從前她真的是一個不信鬼神的人,現在被鬼纏上已經讓她的世界觀重塑了,要是它是山神,那似乎意味着絕對的掌控,根本沒有一點希望能離開島,那樣她會心如死灰的。
所以,現在,她甯願相信是自己做錯事招來了它,也不敢想是它主動找上了自己,不敢想自己早就在“上天”的利用名單裡了。
文姜壽的目光,讓紅筱九的心猛地揪緊,心髒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十年的春夏秋冬,加上日複一日的悔恨自責,哪怕少年的熱情活力高如天,也會被磨平,文姜壽的心河已經被熬幹了,水幹涸了,也就波瀾不驚了,也就是現在的樣子了。
紅筱九第一次嚴肅地意識到,姜壽受的創傷真的很重,或許她并不是一頭倔驢,而是早就有點自暴自棄了。
“我們回家吧。我想再和它談一下。坦誠地談一下。”因為愧疚,紅筱九腳尖猶豫着在地上磨蹭了一會兒,才靠到文姜壽身前,擡手捏捏她的下巴,拇指又輕輕扯了扯她的嘴角。
紅筱九給黃拓本拍了很多照片,然後将其放回原處,關櫃門時,目光久久落在傀靈幡上。
傀靈幡的顔色以朱紅和赤黃為主,那内斂的充滿神秘的色彩,是烈火,是黃土,是血脈。
天空比來的時候灰暗了許多,風也冷了,空氣裡帶了一點潮濕的氣味,要下雨了。
離開山神廟下山途中,頭頂上空突然滾來轟隆隆的雷聲,勁風搖得東西兩側山谷裡的大樹刷啦刷啦作響。
二人不約而同地回頭,往山上望去,陰雲如高樓大廈積壓在山巅,積壓在山神廟上空,仿佛,天降怒威。
或許是因為陰暗的天氣,文姜壽才感覺胸膛裡悶得慌,才莫名心悸。
暴雨傾盆而至,風聲雨聲,電閃雷鳴,叫嚣着嘶吼着死命沖刷整座樹纖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