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筱九大腦宕機了一般舉着枯枝,傻愣愣地盯着它。
“姜壽……”接着她視線緩緩平移,盯着文姜壽,蠕動了下嘴唇但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她此刻對文姜壽的不解。
于是她将手裡的枯枝往文姜壽眼跟前送了送,歪歪頭,發出一聲充滿震驚和難以理解的:“啊?”
“我知道很荒唐但我沒辦法了……什麼都不管用,我隻能等奇迹發生了。”
文姜壽深吸一口氣,又緩緩道:“當年那兩本黃拓本有錯誤,上面的故事跟我們從小到大聽到的不一樣,但我覺得不一定沒有真的成分。山神用浸滿母親鮮血的黃土養出一棵大樹,樹枝頭會結出樹纖島每個人的樹娃娃……當我見到那棵老樹時我就覺得,不一定都是假的。這盆土就是我從那棵老樹底下挖的。”
“看來這一小截枯枝難以被你打動呢。”紅筱九拍了拍沾在手指上的泥土,有點疲倦地躺在沙發上,指尖慢慢旋轉着枯枝,又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她把發圈摘下來,纏在了枯枝上。這是一個黑色打底,紅黃相間的格子發圈,在黑黢黢的枯枝上是一抹鮮活的色彩。
窗外的暴雨變緩了。
紅筱九背朝外縮在沙發上睡着了。
文姜壽站在沙發前,低頭看着她堆在抱枕上的長發,細白的脖頸和背上的蝴蝶骨。怕她着涼,将一條薄毯子蓋在了她身上,同時俯身,小心抽走了她懷裡的枯枝。
然後,她沒有急着起身,而是眼眸一動,出神地看着她的睡顔,心想:“我不能碰她的‘界線’到底在哪裡?”
上天似乎決心要懲罰她,紅筱九好不容易回到樹纖島回到自己身邊,她卻不能主動碰她,不管是有意識的主動,還是無意識的主動,似乎都不行。
但“主動”好像也是一個十分模糊的概念。
文姜壽想起昨晚紅筱九跨坐在自己腰上,把自己困在床上的強勢模樣。
當時,自己也有一點掙紮,也算無意識碰到她了吧,但沒感覺到痛,全程隻痛了兩次,一次是碰到了她的胳膊,一次是親了一下她的肩膀。當然,沒算她使勁咬自己的那兩口。
所以,明晰的界線到底在哪裡,到底怎樣程度的觸碰才是安全的?
文姜壽緩緩在沙發前蹲下,蒼白的手指猶豫許久才敢落在紅筱九烏黑的長發上,然後她屏氣凝神地感受着——說實話,那模樣有點傻——沒有感覺到痛,她就勾起手指,将她的發尾抓在手心裡,還是沒有痛。
接着,文姜壽咬咬牙,謹慎得像是在點爆竹,慢慢把手放在了紅筱九身上的薄毯子上……也是正常的,不痛。
難道隔着點衣服就沒事嗎?難道薄毯子也有點厚了?
她又輕手輕腳地掀開蓋在紅筱九身上的毯子,打算隔着她的衣服再碰她一下試試。但她身上穿的是一件吊帶背心,讓她有點無從下手,碰她的腰?又怕将她弄醒。
于是文姜壽轉身又去掀蓋在她腿上的毯子。她動作輕,小心捏起毯子的一角,有點偷偷摸摸的,她也意識到了,于是她動作突然一頓——怎麼感覺自己有點變态?
她幹咽了一下,手掌輕輕按在紅筱九腿上,當然隔着裙子。
依然沒覺得痛。
“怎麼回事?不痛?”文姜壽收回手,有點傻了。
一連的嘗試讓文姜壽大膽了起來,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攬一下紅筱九的腰,當她的手落在她腰上時一起安好,但她稍一使勁,灼痛感便如滾燙的岩漿霎時湧入四肢百骸。文姜壽猛地收手,後退時背部撞到身後的茶幾上,撞得桌腿擦出短促的一聲響。
她攥緊拳頭跪伏着趴在地上,等疼痛的勁兒緩過去……又像是受挫後垂頭喪氣,窩窩囊囊地跪在地上抱頭縮成一團。
“完全沒規律……”她心裡苦,“怎麼辦……”
文姜壽沒有再起身,她跪在沙發前給紅筱九蓋好毯子,轉身直接靠着沙發癱坐在地,拿着那截系着紅筱九發圈的枯枝發呆。
放在平常,文姜壽的小動作早就把紅筱九吵醒了,但疲憊讓她睡得很沉。
夢裡,她也在樹纖島,在叉江邊上……散步?
夢裡的樹纖島應該是清明時候,因為漫山遍野的樹枝像是接收到了同一号召,同一時間齊刷刷地抽出鮮綠的葉片,率先獻出新一年裡的第一波綠,正式宣告春天降臨生機勃勃的樹纖島,百花怒放争奇鬥豔,像七彩的祥雲把樹纖島籠罩了個遍,花朵不會和人一樣說話,但就是感覺它們吵鬧個不停,蜂蝶群起,陽光暖烘烘的,島上的人都不得不扯起水管忙着澆樹澆花。
明媚的天氣裡,江邊岸上卻烏泱泱聚集了一大片人,他們吵吵嚷嚷的,爆發出緊張的唏噓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紅筱九朝人群走去,越走越快,直到跑起來撞進人群中,奮力推開擋在身前的一個又一個人,使出全身力氣擠到人群中央,然後,她就看到,文姜壽生氣全無地躺在地上。
她皮膚裡沒有一點血色,蒼白到發青發灰,水珠順着她瓷白的臉龐滑落,流到耳朵裡,滴在地上,洇濕地面。
從文姜壽身上流下來的水,沿着地面一直流淌到了紅筱九腳邊。
一向平靜溫柔的叉江突然變得洶湧澎湃,巨浪翻湧不停拍打在岸邊,炸開白花花的水花,水珠撲在紅筱九臉上,冰涼一片。
江水打着旋兒彙聚起一股股水流,似怪物的觸手攀上岸,朝自己撲來。
她轉身想逃,但不待她邁開步子觸手就把她纏住拽進了水底。
墜空的失重感襲滿全身,而後是漫長的窒息,冰涼的河水快速升溫,變得熾熱無比,她一直在向下墜,像是要生生墜往世界另一端。
一番天旋地轉後,她撲騰的雙腳終于尋到了支撐點,但她雙膝是軟的,直接跪倒在了地上……地上?
紅筱九睜開眼,眼前是土地,黃土地。
她猛地擡起頭,眼睛被懸于高空的太陽晃了一下,刺出淚水。
澄澈的藍色天空,最天邊起伏的蔥綠山巒,一團團緊挨在一起茅草屋,以及鋪滿大地的金黃色麥田,
忽起一陣風,把碎麥稈刮在她的衣服上,頭發上。
紅筱九琥珀色的眼睛裡都是震驚,她抓起一把柔軟的黃土,在手心裡揉搓開,像是在捏一塊軟糯的面團,碎開的土團窸窸窣窣從指縫間掉落,散開泥土的芳香。
她盯着掌心裡的黃褐色土壤發怔,随即渾身劇烈一顫,恐懼在臉上無限放大——身後有人。
猛地轉身回頭,卻刹那間夢醒。
但,好在,最後一幕刻在了紅筱九腦海裡——風兒變得輕柔,碎麥稈的香氣鑽入鼻腔,身後那人站得太近,紅筱九回頭時,視線最高隻到她的胸膛。
那像是個小孩,一個女孩。
她衣着簡單,身上穿的甚至不能稱作布,而是類似細麻繩編織起來的東西,不算長,隻能遮到胳膊肘和膝蓋,雙腳赤裸,手臂和腿都很瘦,但透出渾厚的力量感,指甲縫裡有一點泥,指尖捏着一朵黃色的花。
紅筱九睜大眼睛呆坐在沙發上,空洞的眼睛平視着前方。
夢裡文姜壽灰白發青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于是她眼瞳一顫倏地偏向下方,看着現實裡就跪在自己眼跟前的文姜壽,和她手裡的枯枝。
眼裡有驚恐。
“做噩夢了嗎……”文姜壽似乎是想握一下紅筱九撐在沙發上的手,安撫一下她——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又忘了她不能碰她,痛了多少次都不長記性。
好在就要碰到紅筱九手背的那一瞬,文姜壽突然反應過來及時刹住,不情不願地偏了方向,然後,她的指尖就恰好若即若離地搭在了紅筱九腿邊的裙子上。
“你夢到什麼了?”文姜壽關心。
紅筱九看着她,微微擡起眉毛,眼神很冷,聲音更冷,“你。”
其實紅筱九面無表情的冷淡,是因為她還沒有徹底從夢裡回神,但文姜壽以為她夢到從前那些不好的事情了,就緊抿着嘴,笑了一下,低下了頭。
沉默再次在二人中間滋生。紅筱九劫後餘生般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低頭看着文姜壽,而文姜壽靠着沙發坐在她跟前的地闆上,低頭看着地面。
窗外暴雨勢頭已過,留下收尾的濛濛小雨。
文姜壽的手機收到一條消息,是一個定位,是它發來的一個定位。
她沒有避開,當着紅筱九的面點開消息,然後盯着屏幕,不知道它給自己發個定位是什麼意思。
半分鐘後,終于又來了一條信息: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