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不去了。
紅筱九隻昏睡了半天,醒來後坐在病床上,腦袋裡翻來覆去就一句話:“我出不去了。”
可她心裡不停想着“我出不去了”,面上卻什麼反應都沒有。
甚至,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現在平靜得有點吓人了。
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有什麼強烈的情緒波動,來表達一下被困樹纖島是一件要命的大事但什麼感覺都沒有,内心平靜如一灘死水。
“姜壽呢?”紅筱九趴在自己膝蓋上,扭頭盯着櫃子上的一盒藍莓。
窗外暖陽高照,藍天飛鳥,熱浪蟬鳴,躁動不已。
不知為何,她特别特别想她,抓心撓肝地想,想立馬見到她,想她立馬出現在自己面前。
但文姜壽不知去了哪裡,遲遲沒有回病房。她等得失去了耐心,于是拖着虛弱的身體,從病床上下來,拿上藍莓,離開病房主動去找她了。
好在一出病房長廊,她就一眼看到了文姜壽,精準得像是有心靈感應一樣。
隔得遠遠的,文姜壽正站在醫院休息區的一盆綠蘿旁,和誰打着電。她歪斜着身體倚靠着柱子,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葉片,心情低沉。
不一會兒,她收起手機,擡手覆住雙眼,深吸了一口氣,下一秒轉身時,也一眼就從人群裡看到了紅筱九。
然後,她眼瞳一顫,久懸的心霎時松了,胸膛裡炸開酸楚。
海藻般的長發亂糟糟披散在紅筱九肩膀兩旁,形似一件寬大的鬥篷罩住她纖細瘦弱的身體。
她的臉色不再白皙紅潤,而是白裡透着一點冷冰冰的灰,在醫院白晃晃的燈光下,她整個人如同一個精緻但沒有生命的瓷娃娃,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掌心裡細心呵護,但就算捧在手心上,也怕手滑摔碎她。
所以頃刻,文姜壽的眼眶更紅,神情變得痛苦,熱淚不斷湧出懸在下巴上。
看到紅筱九的瞬間,她像是被莫大的悲痛擊垮了,脊背越來越彎,身體越伏越低,最後雙膝一屈,整個人無力地跪坐在地上,手撐在地上,垂着頭哭起來。
見此,紅筱九無措地頓住腳步,緩緩挑起眉毛,睜大眼睛,露出了大大的疑惑的表情——不是吧?你在幹什麼?你哭什麼啊?該我哭啊。
她尴尬地瞟了一眼周圍人,快步走到文姜壽跟前,一把扯住她的胳膊,使勁把她從地上往上提,“你起來。”
“對不起……”文姜壽悲痛難以自抑,嗚咽着,仿佛喉嚨裡都是淚水,“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不該讓你留在樹纖島,我不該讓你留下的,我又害了你,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紅筱九扯着她一邊胳膊,但她跪在地上紋絲不動,于是她有點氣急了,壓低聲音,道:“姜壽你先起來!我們回去再說。”
但文姜壽陷在自己的悲傷世界裡,屏蔽了外界,隻是在哭。要是能碰紅筱九,她肯定抱着她的大腿哭。
而聽到哭聲,周圍人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唉那不是文姜壽嗎?她怎麼了?好久沒見她來醫院了,她的怪病好了嗎?”
“哪有,一直沒好。我聽說也不是什麼怪病,是她心裡有病,當年十七八歲年紀輕輕的,不願意去上學,不想離開島。”
“聽人說一開始她爸媽氣得不得了,硬拽着她,逼她上船離開,但每回鬧着鬧着,都是島沒出去,弄到醫院裡來了。好像是她以死相逼,你說吓人不吓人。回回這樣。幸好她年輕,身體經得起折騰。醫院裡這些檢查用的冷冰冰的機器,我看着就發怵。”
“折騰多了也不好,她有段時間看着就有點精神不太正常,拿着根破樹杈子當寶貝,整天在山上亂轉,和那個整天在山上找女兒的安老婆子有的一比,都笑話她。”
“後面她家裡人也不管她了。老一輩去世後,她一家人都搬走了,就留她一個人在島上。”
“欸,那也都好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人人都說她爸媽白養了,好好一個閨女注定沒出息。但你别說,人家現在在島上也挺好的。”
“都說她不去上學,白白浪費了好年紀。但别說十八九歲了,就是現在二十八九歲的年紀,在我這個一身病的老東西眼裡,也是大好的時候啊。”
“人嘛,各有各的命。”
“……”
周圍人你一言我一語,聲音不大不小正好都落到了紅筱九耳朵裡,讓她緊抓着文姜壽的手松了再松,最後動作徹底僵住。
琥珀色的眼睛裡映出文姜壽哭到發抖的肩膀,那從前給自己安全感,現在卻顫抖着的後背。
從前好臉面的文姜壽,打死都不會狼狽地跪在地上旁若無人地哭。
紅筱九倒吸一口氣,在文姜壽面前蹲下,捧起她的臉,從氣急的拉扯,變為輕語安慰,“姜壽,别哭了,别哭了好不好?”
但掌心裡的人兒哭得梨花帶雨,如墨的眉頭在臉上哀蹙着,垂落着濕潤的長眼睫,清淚滾滾,流過蒼白的臉頰,沾濕了紅筱九的手掌心。
紅筱九不合時宜地想:哭起來挺好看的。
下一秒,毫無預兆地,她突然往文姜壽身上倒去。
果然,紅筱九軟綿綿一倒,文姜壽就立馬變得驚慌,止住了哭,張開手臂抱紅了筱九。
但灼痛也在同一時間如老鷹的利爪穿透她的身體。
她一縮脖子,手臂和斷線的木偶一樣又從紅筱九背上耷拉下來,低頭時鼻尖堪堪擦到紅筱九肩上的衣服。
緊接着,她就聽到懷裡的紅筱九附在自己耳邊,惡狠狠小聲道:“姜壽,你能不能别哭了,你要哭就回家再哭給我看。趕緊給我起來。”
蓄在眼眶裡的淚水沒有感覺地往下流淌,文姜壽偏偏頭看着她,眸光碎成一湖秋水,嘶啞的聲音裡帶着重重的鼻音,有點渾濁不清,“你被關在島上了永遠都出不去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早有預料。
回家的路上,文姜壽一直在“偷偷”看紅筱九,觀察着她的情緒。她能感覺到,氣壓很低。
紅筱九拍了一下她抓着換擋杆的手,“專心開車。”
于是她沉默着,一直到回家,等到踏入玄關,她終于忍不住了。
“你……”文姜壽一開口話都哆嗦,她被紅筱九的平靜吓得憂心如焚,她怕她一聲不吭悶出問題,“你給我點反應。憤怒,害怕,怎麼都好,你想打我罵我怎麼都行,求求你不要憋在心裡……”
求求你給我點反應。
紅筱九轉身看着她,有點無奈,“我為什麼要打你罵你,又不是你把我關在島上的。”
文姜壽喉嚨裡一哽,“是我……是我把你從祝壽騙到——”
紅筱九連忙上前攬住她的脖子死死捂住她的嘴,打斷她的話。
而後腳尖一踮,隔着手掌,看着她驚訝的黑棕色眼睛,“你覺得我現在應該大哭大叫,錘頭頓足?當初你是這樣嗎?”
隻見文姜壽緊鎖的眉頭忽然一松,不是。
哦,她現在似乎能理解紅筱九的心情了。因為她當初也很“平靜”,心情灰暗無比,知道自己出不了島後,她就坐在叉江岸上,沒日沒夜地坐着,望着茫茫江水,和模糊成一團的江對岸。
“事已至此,先躺躺吧。我現在沒力氣想東想西。反正出不去,不急于一時了。”
說罷,紅筱九轉身往樓梯走去,可緊接着卻又突然回身,雙手使勁揉了一下文姜壽的臉,“收收你的眼淚,等我心情好有興緻的時候你再哭。”
嗯?等你有興緻的時候?有什麼興緻?
文姜壽摸着被她揉痛了臉,不知該作何反應,黑棕色的眼睛裡仍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
紅筱九卻一歪頭,盯着她被自己揉搓得泛紅的臉頰,覺得有趣。
接下來,文姜壽像一縷無主的遊魂,一步不離跟在紅筱九身後。她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帶着滿懷的愧疚歉意,謹小慎微的模樣,又像是一隻畏畏縮縮的小老鼠。整齊劃一的是,黃貓也跟在文姜壽身後。
紅筱九就這樣拖着一長串尾巴上到二樓,上到三樓。
她眼角餘光朝後一瞟,故意放慢了一點腳步,然後趁其不備,突然一轉身。
文姜壽來不及刹車,眼看就要撞上去,來個面對面親密接觸。
同時紅筱九完全沒有避讓的意思,她甚至微微仰着頭,有點挑釁似地看着文姜壽。
就差一點,但在即将要撲倒紅筱九的時候,文姜壽急急穩住身體,并後退了一小步,擡眼快速瞥了紅筱九一下,又低下頭去。
緊跟在身後的黃貓差點被文姜壽倒退的腳步踩到爪子,它揚起腦袋瞧瞧文姜壽,又瞧瞧紅筱九,也一甩尾巴坐下了……
唉,紅筱九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為什麼鎖門?我又沒有鑰匙,如果我想出去怎麼辦?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倒真是有一件讓她生氣的事情。
“不是!那是我順手的習慣,我的兩道入戶門是用來防貓的,貓會開門。”文姜壽指着地上的貓,貓兒就站起來舔她的指尖,“對不起,我忘了把鑰匙給你。那你是怎麼出去的?”
“變成鬼,穿牆出去的。”紅筱九淡定得不像是在開玩笑。
文姜壽懸着的一顆心不上也不下——這種情況下,紅筱九還有閑心開玩笑逗人,算是好是壞?
“那鬼東西燒掉誰的樹娃娃就能變成誰,你知道嗎?”紅筱九說。
“知道。”
“那它燒掉誰的樹娃娃,誰就不能出島,你知道嗎?”
文姜壽再次後退了一小步,“……不知道。”
“它告訴我,它燒掉誰的樹娃娃,誰就不能出島。十年前,它燒掉的是沾有我們兩個人血液的樹娃娃。你好好想想,詛咒什麼的都是幌子。”
文姜壽糊塗了,“我不知道它變成誰,誰就不能出島,因為你沒事。我曾懷疑老樹把你看作了另一個我,所以我動過讓你回來替換我的心思……我不知道,但是當年你離開了啊。”
“它的話真假摻半。事實真相到底是什麼樣子,它肯定沒告訴我全部。總之不是你的錯,百遍千遍都不是你的錯。不要再整天自怨自艾了,見到我就哭喪個臉,好像我是你的債主一樣。還說什麼試試相愛,試試養活那截枯枝……”
紅筱九悶悶不樂地嘟囔着,有點埋怨她的意思。
轉眼間,她又靠上前,淺笑着勾勾她的下巴,“從前你對我的那份大膽到哪裡去了?之前喜歡捉弄我惹我生氣,姜壽,要是那時候的我知道你現在變成了個愛哭鬼,而且覺得有愧于我,還任打任罵溫順殷勤,我做夢都會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