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内水汽氤氲,暖和濕熱的水霧似柔軟的雲團包裹親昵着肌膚,稍稍緩和了紅筱九心裡的不安。
她站在花灑下,跟塊木頭一樣低頭發怔,任憑溫熱的水流從頭頂上淋下來,淋在她戰栗不止的身體上。
它渙散的眼瞳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緊接着,她像是溺水後終于爬上岸的人一樣猛地深吸一口氣,又屏氣凝神,慢慢張開雙手十指,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心,仿佛掌心裡有什麼東西,仿佛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有一雙手的“人”。
水流一點一點地将指縫裡的泥土和血漬沖洗幹淨,卻無法将她的記憶沖洗幹淨。
……重傷使它呼吸困難,它的嘴巴和鼻翼翕動着,塌陷的胸膛也艱難鼓動着,卻無法汲取一點空氣,終于,殷紅的鮮血從它口中噴湧而出,流淌在下巴和脖子上,鮮紅一片,四濺的血珠落在它眼角,流到因恐懼而不停亂轉的眼睛裡……流到那一雙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裡,染紅眼白。
就算是鬼,也害怕死亡,害怕從世界上徹底消失。
它怕死,像抓救命稻草一樣,用唯一的完好無傷的左手死死掐住文姜壽的胳膊,用眼神哀求文姜壽救救它,慌亂無助地搖頭,血紅的淚水從眼尾滾落。它想說話,但血像是混着骨頭渣糊在喉嚨裡,張大嘴巴卻隻能發出一些咔啦咔啦的嗚咽叫聲,聽得揪人心。
而當時,紅筱九就站在旁邊,睜大眼睛看着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複刻了自己的人,或者說,看着“自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瀕臨死亡。
沖擊不可謂不大。
她看到生命的小火苗慢慢在它瞳仁深處熄滅,看到它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命運,不再痛苦而驚慌地胡亂掙紮,彌留于世的眼神變得溫柔,帶上一絲歉意,軟綿綿一仰頭,望着蔥綠的樹冠和蔚藍的天空,看完世界最後一眼,然後眼神趨于空洞無神……
琥珀色的眼瞳終究不能像真的琥珀一樣封住留存生命。
紅筱九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一幕,她并起手掌,掬着一捧水,覆在臉上,但閉上了眼睛,也關閉不了腦海裡那血淋淋的畫面。
她原本以為自己比文姜壽要鎮定許多,因為和它沒有感情所以不會又哭又腿軟,但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鎮定,而是一開始就被吓蒙了,一直蒙到現在。
她敢肯定自己現在真的已經平靜下來了,但身體就像得了後遺症一樣,就是戰栗不止,怎麼都停不下地顫抖,似乎這也是身體在間接暗示她受的沖擊很大。
離奇回到樹纖島,見到兩個文姜壽,見到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最近發生的事情在一步一步考驗着紅筱九的心理承受能力,當她以為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把自己吓到的時候,樹纖島直接把“自己”的死亡擺在自己面前!真是太見鬼了!太折磨人了。
紅筱九煩悶地調了一下水溫,企圖讓涼水來緩解自己的顫抖。
再就是那個奇怪的噩夢!那個夢醒後依然清晰地留存在她記憶裡的噩夢,夢裡文姜壽蒼白發青毫無生氣的臉,她隻要一想起來就會渾身一緊,心口刺痛似被刀剜。不知為何,她就是擔心……萬一,那不是噩夢,而是一個預知夢,而是未來。
她很累,前前後後林林總總所有的事情像滾雪球一般在她心裡越滾越大,滾起來轟隆隆作響:留在樹纖島很危險……
紅筱九洗完澡,下到一樓,看見文姜壽懷裡抱個貓,靈魂出竅一般呆坐在客廳沙發上。
濕漉漉的黑發襯得她的臉色更蒼白,唇上一點淡到發白的桃粉色更是有點病态,頭發滴下來的水已經打濕了她肩上的毛巾,甚至濕了她的睡衣後背,但她全然沒感覺到,隻是呆坐着,隻是發愣。
“我給你擦頭發。”紅筱九看不下去,走上前,一把拽走她身上的毛巾。
“嗯?”文姜壽回神,被她的好意驚得有點無措,眨眨眼睛,“你的頭發比我長,要擦也是我給你擦。”
“什麼鬼邏輯,别廢話了,趕緊坐好。我的頭發已經吹幹了。”
紅筱九推着她的肩膀,讓她坐在地闆上貓貓的軟墊裡,自己則坐在她背後的沙發上,一把把毛巾蓋在她頭上,胡亂地揉着。
力道很大。
文姜壽稀裡糊塗地乖乖坐着,眼睛骨碌碌在眼眶裡打轉。她咬住下嘴唇内側,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了低頭,但被身後的紅筱九扯着頭發拽了一下,“别向前低頭,往我身上靠,我擦不到了。”
“好。”擦頭發,一個看似日常的舉動,在文姜壽心裡排在親密接觸的排行榜榜首。
所以或許是害羞了吧,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忙點什麼,但能做什麼呢,于是勾起手指撓起了懷裡貓兒的下巴。
紅筱九看到了她後頸衣領裡,那條細細的若隐若現的金項鍊。
也是突然靈光一閃,金色的項鍊讓她想起奇怪的噩夢裡,那個光腳的小女孩手裡捏着的黃花。
夢裡匆匆的一眼,讓她沒記住花的模樣,隻對那抹黃印象深刻,那不是發白發亮的鵝黃色,而是似赤金,似琉璃,似明黃,是内斂端正的黃,玄正,富貴……母親。
嗯?紅筱九被自己腦袋裡蹦出來的形容詞驚了一下,為什麼會想到用“母親”去形容一抹黃色呢?
她雜七雜八地想着太多,手上沒注意力氣就大了點,扯得文姜壽眉頭疼成川字。
她以為她是在趁機“報複”自己發洩怒火,也沒說什麼,但默默忍到最後,她感覺自己的頭皮像是要着火了,于是卑微地小聲了一句:“稍微擦一下就好了。”
“好吧。”紅筱九一下子撤掉手,直接身體一斜,歪躺在沙發上,專心想着山神和山神的母親,以及那個紅血滲透黃土的故事。
文姜壽沒有起身,她坐在貓咪的軟墊上,直接轉身靠着沙發,看到紅筱九心不在焉的模樣,問道:“你……在想什麼?”
“你試着穿過島外那條江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很痛。”
紅筱九無語了,“什麼樣的痛,具體一點嘛。”
“可能因為我知道自己馬上就會痛得死去活來,所以我一靠近岸邊就會特别緊張,手心冒汗,耳鳴心悸。等坐上船,往江中央走,那股心悸難受的感覺會越來越嚴重,我能明顯感覺心髒跳得特别用力,那就像是心髒要驟停,但有股力量牽動着它不讓它停止跳動。
“越靠近江中央,呼吸就越困難,身體開始随着心髒的跳動而發抖。上一秒好好的,下一秒就會感到強烈的虛脫無力感,好像渾身上下的肌肉裡再沒有一點能量,好像血肉開始融化,而且開始惡心想吐,類似暈車暈船?
“然後我會感到手腳發麻。先是雙手雙腳發麻,然後胳膊雙腿發麻,再然後是胸膛發麻。就像無形中,我在沼澤裡流沙裡,或者水泥裡下沉,那股發麻的感覺在我身上有一條清晰的界線,從我的四肢蔓延到我的胸口,然後從我的胸口慢慢漫上我的肩膀,漫到我的脖子,漫上我的臉,很快我就從頭到腳,渾身發麻。
“最後,就是火燒一般的灼痛。痛起來的時候,才感覺我的身體是一塊一塊的,一節一節的,因為到那時候,每個骨頭縫裡都燒得痛都像是有烙鐵,仿佛身體裡的器官都在滋啦滋啦響,仿佛有人在剜我的眼球……一動就痛,直到意識不清。”
确實具體了,甚至有點生動形象。
所以文姜壽話音落下後,紅筱九就什麼都沒再說,沉默着。
也就是在這時,文姜壽恍然驚覺,她在碰紅筱九時感受到的灼痛,和在島外那條江上感到的灼痛,很像。
“你一定要離開樹纖島嗎?”
紅筱九蓦地問道。她憂心忡忡地低垂着眼眸,沒看文姜壽,而是盯着手心裡濕漉漉的毛巾,聲音平淡,沒有一絲起伏。
文姜壽聽出她有點不開心。
她什麼都沒說,隻是扭頭看着紅筱九,那目光有點過分大膽。她發現紅筱九有點憔悴了。
“你不想養那截枯枝沒關系,我早就不抱多少希望了。我當然不一定非要離開樹纖島。樹纖島是我長大的地方,我都做好了在島上待一輩子的準備了。養不養,或者能不能養活那截枯枝,你都不用管不用煩心。我答應你了,你想走,我不會攔的。”
聽到她的回答,紅筱九一愣,倏地坐起身,“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是不想養枯枝,我是擔心你的身體!就算不老不死,你也不能胡亂去江裡折騰啊。萬一哪一天,你回不來了怎麼辦?”
紅筱九攥緊拳頭,坐在沙發上俯視着她,因情緒激動,胸膛雜亂無章地起伏着,睡衣上的蝴蝶結飄帶懸在胸口前也顫巍巍抖動着。
文姜壽仰着頭,看着她,黑棕色的眼瞳緩緩放大。
紅筱九從她眼裡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猛地又是一陣揪心的痛,她突然很想哭,于是連忙踢上拖鞋,要上樓去,“我要去休息了。”
但是剛走出客廳,文姜壽毫無生氣的臉和“自己”口吐鮮血的畫面就跟鬼影一樣再次從眼前一閃而過,于是她緊閉上雙眼,等轉身再次看向文姜壽時,水汪汪的眼裡已盡是膽怯想求安慰的柔弱無助,“姜壽,你來陪我一下吧,我睡不好。”
文姜壽的心頓時坍塌了一角,“好。”
“等我睡着了,你再離開。”三樓房間裡,紅筱九背對着文姜壽,枕着自己的胳膊,半張臉埋在夏涼被裡。
文姜壽坐在床邊,扭頭看着她裹在被子裡,瘦削且蜷縮成一團的身體,應道:“好。”
又下雨了。
身上都濕漉漉的,一股股柔軟的水流遊蹿在自己的身體上,像是在腿腳邊蹭腦袋的小貓,但緊接水流似繩子蓦地收緊,捆綁住了自己的手腳,于是紅筱九猛地睜開眼,竟發現自己沉在水裡,驚慌下,口鼻中冒出一連串的氣泡,緊接着窒息感就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她撲騰着手腳,往水面遊去,但叉江的水像是活的,無形的水流跟影子一樣死纏爛打難以擺脫,纏住手腳産生巨大的阻力,但求生的意識催她爆發出力量,但在仰頭沖出水面張開口想呼吸的那一瞬,暴雨比氧氣先一步砸在她的口鼻上,于是在暴雨和江水的夾縫中,她九死一生地獲得了一口空氣,卻也嗆得更厲害了。
暴雨砸得江面沸騰不止,雨珠密集到割碎了空氣,她在江水裡沉浮,感到呼吸困難。
水下似乎有個漩渦正吸着她往下墜,好在距離岸邊很近,她就拼命往岸上爬,暴雨砸在後背上和石頭一樣痛,下半身被水流絞着更是使不上一點力氣。
她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挪動着胳膊,奮力一把抓住岸上的野草,指甲都深深嵌到了泥土裡,她在努力往上爬,但江水拖着她往下拽,于是拉扯下,岸邊的整塊土壤都被她拽倒,塌進江水裡,她也跟着再次跌回水裡。
但就是在那一瞬間,趕在雨水和江水模糊視線之前,她忽然瞥到,岸上躺着一個人——文姜壽似乎已經躺在那裡很久很久了,身周瘋長的野草已經淹沒了她的身體。
紅筱九喉嚨裡一哽,她不想落得和文姜壽一樣的下場,她也不想放棄文姜壽,一絲憤怒從無盡的恐慌裡鑽出來在她心裡快速生根發芽。憤怒是好的,憤怒和反抗是相伴相生的。
暗流湧動的江水裡,無數股水流如同遊龍飛速竄來竄去,交織纏繞。她一邊扯開纏在自己身上的水流,一邊踩着水再次往江面遊。
數次爬上岸又被拽下水的來回裡,數次劇烈消耗體力和意志力的對戰中,紅筱九一點一點拉高自己意志力的上限,最終她離開了江水的束縛,卻不敢歇一口氣,跪爬着來到文姜壽身邊,将渾身冰涼的她抱在懷裡。
下一秒,彌漫天地間的暴雨倏地消失,熱浪騰地而起,膝蓋下已不再是潮濕的草地和江水,而是幹旱的黃土地。
酷暑的太陽光暈開斑斓的光環,照在懷裡文姜壽灰白色滿是水珠的臉上,照在她發青發紫的嘴唇上,和沒有一點搏動的脖頸上。
“姜壽?”
紅筱九低頭看着她,在她臉上苦苦尋找着一絲生氣,殘存的雨水從她睫毛上滴落,落在文姜壽蒼白的臉上閃閃發光。
緊接着,紅筱九的眼睫又是劇烈一顫——視野裡,走進來一雙赤裸的髒兮兮的腳丫,這人的指尖上捏着一朵黃花。
“是她。那個噩夢裡的女孩。”
紅筱九眸光一沉,猛地擡頭,卻不料刹那間乾坤再次變換。
天又變了,天空湛藍,但是低空處陰沉沉的,她仍跪坐在地上,但懷裡空空的,文姜壽呢?
紅筱九擡頭,文姜壽就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主動朝自己伸出了手。
她眼裡的警惕和怒意瞬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遲疑着将手搭在了文姜壽掌心裡,讓她把自己從地上拉了起來。
難道……又是夢?
紅筱九往四周看去,腳下的地方應該是叉江邊上,水霧沉甸甸地飄在低空上,也彌漫在平靜的江面上,空氣很清新,有潮濕的泥土草葉的清香,腳下墨綠色的草地也很潮濕,踩上去軟軟的,現在應該是樹纖島春季多雨的時候。
煙波浩渺的景色有撫慰人心的奇效,讓人感到舒适安逸。
安逸到不對勁。
紅筱九目光一轉,看着慢悠悠走在自己前面的,隻留給自己一個背影的文姜壽。
她身上罩着一件寬松的白色長袖襯衫,下身是一件黑色的緊身牛仔褲,襯衫的下擺沒有完全收進褲腰裡,随意地耷拉着。
她似乎心情很好,微微仰着頭,感受着吹在身上的清爽的涼風,白色的襯衫衣角被風吹起,在腰間翩翩飛動。
可是下一秒,紅筱九哭了。淚水刺痛眼眶,洶湧而出。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她慢慢彎起手指,沾着自己臉上的淚水,然後震驚地盯着指腹上的淚珠,“我為什麼會哭?”
其實她心裡已經有答案了,但是她在逃避——因為,姜壽要死了。
紅筱九雙手不停揉着雙眼,努力擦掉眼淚,但怎麼都擦不幹,她追上前挽住文姜壽的胳膊,啞着嗓子叫了一聲:“姜壽……”
文姜壽低頭看着她,笑也溫柔,眼神也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