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溫柔,不要……紅筱九哭得更厲害了,肩膀一聳一聳地抽噎着,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頰滾落,滴在文姜壽手臂上。
文姜壽卻輕輕拉開她挽着自己胳膊的手,繼續向江邊走了幾步,擡腳踩在一塊大石頭上,眺望着遠方的雲霧渺渺,随後笑了,是感慨的笑,有點釋然,有點苦澀。
“我生命裡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了後悔,到頭來卻發現沒有什麼可後悔的。遺憾也是常有的,難以避免的。總之現在我覺得,”她回頭看着她,“我的人生,是幸福的。”
紅筱九偏偏頭,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或者說,不敢明白她在說什麼。
涼風吹拂背上薄薄的襯衫,她又站回紅筱九面前,認真如宣誓:“小九,我真的喜歡你珍視你,但我們已經錯過彼此了,我們兩個……已經不現實了。就讓從前那段美好的時光,像少年的風車一樣留在記憶裡吧,别去打碎了。小九,你該離開樹纖島了。”
“那你呢?”
紅筱九嘴唇顫抖着,眼含哀戚,也哀怨地蹙起眉頭,閉緊的嘴巴最終還是包不住哭聲,嗚嗚哭聲連同質問聲一同湧出來,“那你呢?那你呢……姜壽你要去哪裡?你怎麼辦?”
文姜壽随意指指腳下的土地,回答得輕松自然,“我就在這裡,哪兒都不會去。”
緊接着她神情又變得嚴肅,道:“但你必須離開,盡一切努力離開樹纖島,不要回頭,不要心軟。”
紅筱九泣不成聲,“為什麼?你在發什麼瘋,讓我留下的不是你嗎?你又要趕我走?姜壽,你看着我,為什麼?”
她眼眶通紅,看文姜壽的眼神,竟像是在哄勸一個膽小躲在被罩裡的小孩子出來,她想剝開文姜壽的身體,看看她究竟長着什麼樣的一顆心。
文姜壽卻低下頭,又萬分不舍地牽起紅筱九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細細摩挲,沉默着。
紅筱九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失望地看着她垂落的眼簾。
“我應該把那根好運簽燒掉的……”文姜壽忽然說,聲音也顫抖了。
“什麼?”紅筱九猝然睜開眼,滾燙的淚水沾濕鬓角,又沾濕枕頭。
夢醒的她再沒有聽到回答。
她坐起來,扭頭看向身後——好在,文姜壽還在。她如釋重負地歎息了一聲,下一秒,又一波淚水洶湧而出。
“又做噩夢了?”像是怕吓到紅筱九,所以文姜壽的聲音也是極輕極柔的。
難以言盡的悲傷噎在紅筱九喉嚨裡,她在柔軟的床上,一下子撲進文姜壽懷裡,胳膊摟着她的脖子,臉埋在她的頸窩裡,軟糯的聲音濕哒哒的,“姜壽,你抱抱我。”
文姜壽一顫,愣住了。
一開始,她的哭聲還哽在喉嚨裡,可漸漸的,她就放開喉嚨埋在文姜壽頸間嚎啕大哭,那哭聲像是從她靈魂深處傳出來的,傳到文姜壽耳朵裡,刺痛她每一根神經。
文姜壽遲遲沒有動作,紅筱九心慌成了個無底洞,淚水都蹭到了文姜壽的脖子上,“姜壽,你抱抱我好不好……”
似乎别無選擇,文姜壽擡手時,灼痛便如複燃的死灰,一點、一點燃起燎原之勢,蔓延了她的全身,仿若春風鼓動慫恿的野火,燒遍草原,燒遍她全身。
她伸手攬起夏涼被堆在紅筱九身後,然後隔着被子,手掌輕輕按在她後背上。
這不算是擁抱,但紅筱九沒有計較。她收緊了胳膊,緊緊貼在文姜壽身上。
灼痛在持續,但是竟然沒有像之前那樣痛到深入骨髓。為什麼?文姜壽沒空分出多餘的心思去想,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身上的灼痛感并沒有來勢洶洶,而是跟棉花柳絮一樣輕輕黏着自己。
現在她一門心思都在紅筱九身上。
她記得紅筱九剛回樹纖島的時候,活力滿滿,因為搞不清楚狀況,所以那會兒的她像是一隻生氣跳腳的小兔,既可愛又不好惹。但現在,她一臉憔悴,憂心忡忡,時不時就,可憐巴巴的樣子。
她一定是被吓壞了,就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樣,突然見到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大活人,魂都吓沒了,更何況,她的緩沖時間比自己短,在短短幾天裡,就要接受消化掉所有信息……都怪自己考慮不周。
“讓她留在樹纖島是正确的嗎?”于是,再一次,文姜壽在心裡問自己。
顯然,是不正确的,顯然,是不安全的。
文姜壽早已知道山洪是活的,是受控制的,目的就是将木頭石塊運往洞口,甚至她在心裡默認山洪和小鬼是一夥的,但是現在,小鬼生死不明,但是現在,在紅筱九回島後,山洪重傷了紅筱九模樣的小鬼。
一切是巧合嗎?血肉模糊的傷口和“紅筱九”哀求自己救救它的眼神,一想起來就讓文姜壽心頭一顫。
要讓紅筱九離開嗎?畢竟她也不是自願回樹纖島的,而且小鬼突然把她拽回樹纖島的行為也很可疑,但……文姜壽舍不得,她開不了口。她貪婪地想再留她一段時間。
最終,文姜壽下巴輕輕往紅筱九頭頂上蹭了一下,說道:“我會陪着你,直到你睡着。”
麥稈和黃土地、指甲縫裡的泥土和指尖上的一朵黃花、叉江的暗流湧動、姜壽蒼白毫無血色的臉……此時此刻,無數個夢境碎片充斥在紅筱九腦海裡,不停地破碎重組,不停地拉緊她腦袋裡的弦,越拉越緊,越拉越緊,弦崩斷的刹那,她想到:
叉江想困住自己。
樹纖島想困住自己。
這個念頭一處,心底裡已經風平浪靜的恐懼之海,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好不容易睡着了,卻仍然睡得不安穩。
紅筱九沒有再做噩夢,但整晚都處在半睡半醒昏昏沉沉的狀态中。第二天淩晨,天剛蒙蒙亮,她就煩躁地起了床,感覺呼吸不暢,心悸難受,同時眼睛幹澀,眼皮也腫得厲害,也暈乎乎的,仿佛被吸走了全部精氣,整個人飄在空中。
她拉開窗簾,往樓下望去,正巧看到文姜壽拿着買菜的布口袋出門了。
于是她又迅速拉上窗簾,退回床邊,蜷縮起雙腿,雙手撐在額上。
她在心裡面作出一個重大的決定。
她得試驗一下。
試一試,自己能不能離開環島的江。
于是她下到一樓,但入戶門是鎖着的。
紅筱九的手緩緩地從門把手上滑落——門是鎖着的,姜壽也沒給自己鑰匙,她還是在防着自己。
但是!她鼻子俏皮一皺,我自己有鑰匙!
那天文姜壽暈倒,她出去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找鎖匠打了串門鑰匙,就是怕文姜壽再把自己鎖在家裡。
于是轉眼間,她就站在了叉江岸邊,等待上船。
七月的太陽很毒辣,紅筱九心裡不踏實,緊張到手心冒汗。
她怕文姜壽回家發現自己不在,怕她發狗瘋誤會自己是要離開樹纖島,怕她會突然從某個地方竄出來像抓逃犯一樣把自己抓回去。
但就算被文姜壽誤會,她也得一試。
坐上公交渡輪後,紅筱九心髒砰砰跳得更響了,她甚至懷疑自己的心跳聲在身邊人的耳朵裡也是震耳欲聾,于是她在座位上縮起身體,并有意無意地觀察着周圍人的反應,深呼吸着,嘗試緩解那股憋悶的緊張感。
殊不知,文姜壽此刻正站在岸上,拎着一盒藍莓,望着駛離的公交渡輪。
如果紅筱九能回頭看一下,就能發現她像望夫石一樣伫立在江岸。
出門時,文姜壽注意到三樓的窗簾抖動了一下,那時她沒在意,但後面越想越不對,急急趕回家時,紅筱九已經離開了。
她确實誤會了,以為紅筱九要離開樹纖島,以為自己再一次把她吓跑了。
但是她沒有發瘋,很平靜,整個人像浸泡在悲傷的福爾馬林保存液裡一樣平靜,遠遠望見紅筱九踏上公交渡輪的那一刻,她心想的竟然是:“離開也好。”
船走得不慢,江面波光粼粼,浮動着一塊塊耀眼的金斑,耀得人眼球痛。
紅筱九忽然感到一陣頭暈惡心。
她不暈船的,但當下船身一點輕微的晃動在她眼裡都是船底的巨獸在甩動觸手,暈着暈着,她整個人都沒有力氣了,像一灘爛泥,特别難受。
于是她起身抓着欄杆靠在船邊,讓涼風吹在自己身上。
估摸着也快要到叉江中央了。
紅筱九突然感覺手腳發麻。
事實上,當她意識到自己有點手腳發麻的時候,那股發麻的感覺已經從四肢蔓延到胸膛了。
她的眼神一下子變得茫然,而後如臨大敵,緊皺起眉頭緩緩低頭看着自己的身體——那股麻麻的感覺正在慢慢、慢慢一點點爬上自己的肩膀、脖子、臉頰、太陽穴……
“不是吧……”她擡起頭,喃喃自語了一句。
然後呢?姜壽說先是發麻,然後是什麼?
然後是灼痛,下一秒紅筱九抓着欄杆的手猛然收緊青筋暴起。
樹纖島,或者叉江,或者山神,不管是哪一方,讓灼痛出現在紅筱九身上的“東西”,并沒有對她這位新人溫柔一點,第一次就是猛的,沒有收力。
一點經驗都沒有的紅筱九承受能力不比文姜壽強,灼痛似乎隻痛了一刹那,她就已經開始腦袋發蒙了。
然後,莫名其妙地,事發很突然地,她落水了。船上響起驚呼聲。她不是被江水拽下去的,好像是痛蒙了,自己摔下去的。
她會遊泳,但劇痛讓她喪失了對肢體的支配,如同一隻溺水的青蛙。
叉江的水,在太陽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溫溫柔柔的。但水深處,黑暗中,似乎有東西正探頭盯着亂了陣腳在江面上掙紮的紅筱九。
她越往前遊,就會越痛,而往後遊,灼痛好像就會稍微緩和一點,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心理錯覺。
蓦地,有東西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到差點把她的手腕骨掐碎,然後就迅速把她往前方,往離開樹纖島的方向拽。與此同時,靜候在深處的一股股水流,也緊跟着,似水蛇分群出動,追上前,強勢地纏住了她的身體。
一時間,紅筱九被兩股力量拉扯着。
雙肺萎縮了一樣的窒息感,五髒六腑都在焚燒一樣的灼痛,以及五馬分屍一樣的劇痛……她如同一塊掌心裡的紙團,被多方勢力揉搓着,萬分痛苦。
她睜着眼,但眼前是模糊的,視野中央隻有遙遠的一點光,是江外高空上的太陽。
她想看清楚到底是誰在拽着自己,但水裡什麼東西都沒有——有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正抓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前方往光明的水面拽,而另一股力量,捆住她的腳她的腰,把她往黑暗的水深處拉。
都看不見。都無法看見。
此時如果有人下水,就會看到她懸停在水面下,身體詭異地傾斜着。
兩方勢力對峙得越久,紅筱九體内的痛苦就越燒越旺。
灼痛不講人情,會一點一點燒幹她的生命。
不知過了多久,某一瞬間,抓在紅筱九手腕上的力量率先放棄,不情願卻又不得已地松開了。
那抹力量從她的手腕滑過她的手背,短暫地纏綿留戀于她的指尖,最後,徹底放手了。
随即失重感襲來,紅筱九往下沉去。
渾濁的黑暗開始從四面八方湧來,覆蓋了她的視野,陷入昏迷之前,她心想着:
糟了,我也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