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樓洗漱間挂着的毛巾裡，有一條舊毛巾已經被洗得泛白炸毛了，紅筱九被毛巾那滄桑苦命的模樣給驚到了。

她記得毛巾最初的樣子，一條奶黃色的毛巾，一角繡着兩個挨在一起的小虎頭，顔色是新鮮的，不像現在……沒眼看。

紅筱九瞥了文姜壽一眼。

文姜壽極不自然地咳了一聲，打開水龍頭，刷牙。

“還能用嗎？都成老古董了。”

“沒用。現在沒用了。”

“那你把它挂在哪兒幹嘛？好看嗎？”

文姜壽不吭聲。

紅筱九心裡樂開了花，她抿嘴笑着不再逗文姜壽，但一轉身，又被洗漱台鏡子旁擺着的一個胖嘟嘟的粉紅兔子擺件吸引了視線。

小兔眯着眼睛，露出治愈的笑容，張開手臂呈一個擁抱的姿勢。而吸引紅筱九的是小兔的衣服，那是姜壽的杯套，也是自己送的。

從前有段時間迷上了鈎織，正好媽媽也會，她剛學了一點皮毛，就下手鈎了一個杯套，針腳也不對，成品歪七扭八松松垮垮，她想着錦上添花還在杯套上鈎了一朵朵小花，現在一看真是醜得不行，但當時姜壽一年四季都用着，印象着，十年前她倆吵架的時候姜壽也用着。但後面她沒見過姜壽，就不知道了。現在杯套上戳開兩個洞，改了改變成了一件小衣服，套在了小兔擺件上。

紅筱九的目光逐漸從杯套移到小兔溫暖的笑容和張開的懷抱上，然後她又透過面前的鏡子盯着自己旁邊的文姜壽。

那目光裡飽含的情緒太複雜，難以說清，但主調是擔憂和心疼。

文姜壽受不了她的目光，嘟囔了一句：“挺好看的。”

洗漱完，文姜壽下樓做飯，紅筱九返回了三樓。

那鬼東西沒多給自己收拾幾件夏天的衣服，發圈倒是給自己抓了一大把。

她費時費勁地梳開長發，扭頭找不着桌子上的發圈了，再轉身，看到黃貓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坐在身後的地闆上，嘴裡叼着自己的發圈。

發圈是紅色的，上面有一顆毛氈的粉櫻桃，顔色跟貓咪身上的姜黃色挺搭的。

但是！紅筱九怒氣沖沖地撲向它，“還給我！”

黃貓似乎就等着紅筱九來抓自己，在她起身時甩頭擺尾一溜煙竄了出去。

紅筱九追到二樓，隔得遠遠的，沒看清黃貓的身影竄到哪一個房間裡去了，她就沿着長長的走廊往裡走去。

直到一條黑乎乎陰森森的門縫出現在雪白的長廊裡。

門虛掩着，房間裡沒開燈，大白天窗簾也緊閉，漆黑一片，透過門縫，依稀能看到房間四周地上都堆滿了東西，模糊的輪廓像是一堆堆書，總之，像是個雜物間。

“喵？”紅筱九趴在門縫，小聲喊，“小貓？”

接着她伸出一根手指頭，慢慢推開了房門。

就見房間的黑暗裡懸浮着一雙燈泡一樣圓滾滾亮炯炯的眼睛。

那對燈泡在地上的書堆裡蹦來跳去，然後蓦地又停下，盯着自己，像是……挑釁。

“你以為我不敢進去嗎？”紅筱九指着它，氣勢很足，但什麼行動都沒有。

最終她收回手，“哼，你等着。”轉身去找文姜壽了。

樓下，文姜壽手掌撐在台面上，低頭出神地盯着鍋裡的冒着小氣泡的水。她仍在想紅筱九行李箱裡的秋冬衣服。她想，不管紅筱九原來要去哪裡，都是要久居的吧，但如果久居的話，帶那一點東西又有點太少了吧。

那幾件秋冬的衣服忽然讓文姜壽心裡發急。

她對紅筱九的了解停留在了十年前，十年裡她生活得怎麼樣？她不得而知。她對她沒有了解，對她身邊的人也沒有任何了解，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遇到……喜歡的人。

“姜壽，二樓那個房間是書房嗎？”

“嗯。”

“我能進去看看嗎？”

“嗯。”

文姜壽盯着沸騰的水，夢遊搬機械地回答着，可能她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和紅筱九說話了。

書房裡确實很亂，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到處都是書和一些被書塞得滿滿的紙箱子，全是書，各式各樣的書，整整排滿三面牆的書架都被書塞到吐了，跟個書庫一樣。地上雜亂的一摞摞一堆堆的書被人整理出一條狹窄的小道，從房門通向書桌。

紅筱九沒找到房間燈的開關，牆壁上都是書沒有一絲空隙也沒法找，她借助手機的光，小心挪動着腳步朝書桌走去。

好像已經，忘了自己要找貓了。

書桌後面的書架正中央，有一本書的書脊半露在書架外，沒有被完全塞回去。

紅筱九一眼就鎖定了那本書，她認得那本書，發現它的一瞬間心裡都湧動起一股故友重逢的驚喜和激動。

于是她踮腳将書從書架上抽下來，撫摸着泛黃封皮上由鍍金工藝印着的一句話：有沒有一片秋葉，願意為我飄落。

她拿着書下意識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緊接着，立在書桌兩側的交叉的長燈柱就倏地亮了起來。

将書桌上擺放的三個相框暴露在她眼前。

一個是全家福，一個是文姜壽和她妹妹的合照，而另一個相框——奇怪的是，另一個相框是背朝裡擺放的。

紅筱九沒有多想，她眨眨被刺痛的眼睛，伸手将相框擺正，卻在翻轉相框的那刻，胳膊霎時僵住，捏着相框的手指也不自覺用了更大的力——相框裡是姜壽和自己的合照。

或許是黑暗裡驟然亮起的光明太刺眼，才模糊了照片上女孩燦爛如盛夏太陽的笑容。

初中畢業離開學校的那天，很多女孩子都化了妝，和同學老師拍照留念。

紅筱九看她們熱熱鬧鬧的樣子，就問她們借來一隻口紅，一把抓住文姜壽，把迷糊的她按在教室地上，捧着她的臉，在她左右臉上都用力親了一口，印上兩個模模糊糊的唇印。

所以照片上，文姜壽頂着兩個唇印，面露無奈看着鏡頭，同時又有點害羞地淺笑着。而紅筱九跟她并肩站在一起，歪頭靠在她身上，一隻手從後摟着她的腰，笑得春風得意。

背景裡蔥郁青翠的梧桐樹，和淋在頭發上的細碎耀眼的太陽光斑，以及少年被風吹透的白襯衫，都沒有眼裡的那一抹笑意來得熱烈。

紅筱九擰着眉頭咬着嘴角，神色複雜地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她怎麼現在才發現，從前的自己對姜壽有那麼明晃晃的占有欲？

她又看看旁邊的兩張照片。

再說姜壽什麼意思？故意擺反不想看到自己嗎！

紅筱九将相框放回了原位置，面朝裡端正地擺好，并且用指腹仔細抹去了相框上方厚厚的灰塵，當然，另外兩個相框她也擦幹淨了。

接着她拍拍手，看到書桌旁有一個方形的小紙盒子，裡面裝着一堆雕刻刀具，和一筒雕刻好的木頭簽……都是些無聊的東西……

她突然想起來自己是來找貓的！

于是她一下子舉起手機，尋找着貓的身影，但手機的光太弱，而且貓很可能早就離開了。她站起身沒一會兒，書桌的燈也緩緩暗掉直至熄滅。

重新被黑暗淹沒的書房再次給人一種擁擠窒息的感覺，房間裡堆滿了書，似乎也隐藏着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

紅筱九朝外走去，卻不料下一步被書桌下一個紙箱子“暗算”了。

她磕絆了一下，急忙扶住桌角穩住身體，卻維持着俯身的動作，遲遲沒有直起身，而是盯着桌下的紙箱，和裡面的筆記本。

箱子裡最上面是一些小巧的口袋本，她有印象，她好像知道裡面記的什麼，拿起一本簡單翻看了兩頁：

灌湯小籠包和三鮮素包（昨天她明明要是的胡蘿蔔素包，明天兩個都買，撐死她）；

讓她把外套還給我，别再忘了，别再忘了；

文錦讓她周六上午9點半左右去取書刊，都把我當傳話筒，我又不是她的跟班；

帶眼藥水，打兩份資料，她肯定會忘；

蘑菇肉餅，葡萄香檸藍莓茶，少冰不加糖，天都冷了還喝冰的……

“姜壽真是念舊，什麼都留着。”

紅筱九嘟着嘴巴面帶無趣地翻看了幾頁，把小口袋本扔回箱子裡後又從中抽出一本筆記本，打開後隻匆匆掃了一眼，就“啪”的一聲合上本子，迅速将其放回箱子裡，然後微微後傾身子瞪大眼睛盯着面前一箱子的筆記本，仿佛那是吃人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