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藍色天空下,飄飄灑灑的黃紙打着圈兒攢着勁兒地打在我的裹頭白布上,然後順着我肩膀,掉在綠油油的麥苗上……
自那以後,我徹底被抛棄了。
爸媽和妹妹收拾走了房子裡的東西,一家人登上大船,無牽無挂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樹纖島。
不久後,我爬到山上,用鐵鍬挖出來一個長方形的深坑,一個足夠深足夠我伸直雙腿躺在裡面的土坑。
小鬼氣我又心疼我,它把我從土坑裡扯出來,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差點把我腦袋扇下來。
暴雨劈頭蓋臉,讓天地陷入混沌。
如果它能開口說話,那它的罵聲一定會蓋過當時在天地間叫嚣的暴雨聲,但是它不能,所以它揪住我的領子,搬上渾身力氣,亂揍一通,揍到沒力氣了,就兩手抓着濕漉漉的泥土塊往我身上砸……
我趴在草地上,睜大眼睛看着殷紅的鮮血被雨水沖淡,沒入草根深處。
等到它發洩夠了,我倆就互相攙扶着,回到了那空蕩蕩的、已經不能再算是家的房子裡。
小鬼想讓我振作起來,其實我也想振作起來,半死不活的狀态就像一頭狂暴的野獸被一張黏糊糊的富有彈性的皮囊包裹住,很難受,但是我做不到,我站不起來,我的身體已經幹涸枯竭,沒有一絲能量了。
可是小鬼不肯放棄,它變成紅筱九的模樣,釋放出紅筱九的靈魂,讓紅筱九來安慰我。
但是,那卻讓我陷入了更深的恐懼。
紅筱九是美好的,但我根本無法面對她,她是我罪惡的源頭。
那就好比,我想上樹摘一顆鮮美的紅果子,中途卻踩空梯子摔斷了胳膊腿,從此成了一個廢人,從此再不敢面對紅果子。
人生劇變是我親手埋雷引發的,我摧毀了我自己。日複一日所受的打擊折磨,無時無刻不在懊悔的懊悔,在見到紅筱九的那一刻,都會湧上來,堵塞我的心脈,撕碎我的心髒,讓我的身體炸開。
在我心裡,有兩個龐大的歪斜着半陷在土地裡的……黑粗鐵鈎,一個鐵鈎的鐵鍊連着紅筱九,另一個連着我的“殘廢人生”,兩個鐵鈎牢牢地挂在一起。
小鬼讓紅筱九出來了。那一晚,我在房子裡的各個角落躲藏逃命,但不論我蜷縮着躲在哪裡,紅筱九都能精準地找到我,她打開櫥櫃的門,抿嘴柔柔地笑着,帶着一臉擔憂的,把手伸向躲在櫥櫃裡驚恐無比的我……
我不清楚我精神失常是從什麼開始的,我感覺不到我的不對,但那一晚,我清楚地感覺我裂開了,下半身還連在一起,上半身卻裂成了兩半,一半身體朝紅筱九靠近,一半身體拼命遠離,就像蟲子頭上往兩個方向亂顫的觸角。
驚恐下,我在地上也爬得七扭八歪的,像是真的變成了一隻蟲子……
文姜壽從睡夢中猝然睜開眼,清淚從眼角滑落沾濕枕巾,黑棕色的眼瞳裡有未從噩夢中清醒的懼怕,和一絲分不清現在與過去的迷茫。
時間似乎不早了,窗戶外的夏蟬拖長尾音鳴叫個不停,層層遞進的聲浪聲勢浩大,昭示那肆虐大地的熱浪。
文姜壽背對窗戶,側躺在床邊,一直保持着醒來時的動作,失神地盯着床頭櫃的木紋。
蓦地,鈴聲響了。
文姜壽被吓得一抖,然後坐起身,接通了電話。
她又忘了紅筱九就在自己身邊。
她都是一個人入睡起床,從沒有回音的信息,
“媽叫你來吃飯!”文将星歡脫的聲音刺入耳朵裡面,緊跟在她聲音之後的,是文仙章的笑聲,笑她沒大沒小。
于是文将星咳咳嗓子,好像正經起來了,一開口卻是:“我親愛的好姐姐,來吃飯呀~”然後就是一聲清脆的腦瓜聲和文将星的痛呼聲。
的沒有回音的信息挫敗,讓文姜壽的大腦遲遲接受不了紅筱九已經回島的事實,現在,又忘了紅筱九就在樹纖島,就在自己身邊,否則她不會在床上就接電話,那會吵醒她。
文姜壽剛要答應,一雙手就如柔軟的遊蛇,從後環繞上了她的腰,緊接着後背上壓上重量,傳來一片熱乎乎的觸感。
紅筱九歪着腦袋貼在文姜壽背上,收緊胳膊牢牢抱住了她的腰。
文姜壽僵住,剩下的半個“好”字卡在了喉嚨裡,她捏着手機的手指驟然收緊,又正好按在了音量鍵上,屏幕上蹭蹭上漲的音量就是她現在失速的心跳。
“喂喂?聽到了嗎?怎麼沒有聲音?媽媽想見你,都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紅筱九不安分,暖熱的手掌貼在她的腹部,沿着她的身體滑到後腰,然後又順着後背,攀上她的肩膀,最後勾住了她的脖子,呼吸碰到文姜壽後頸上,讓她肌膚戰栗不止,最後紅筱九下巴頂在文姜壽肩上,在她耳畔呼出熱氣:“别去,陪我。”
外面早就已經日頭正好豔陽高照,薄薄的窗簾恰好能透過薄薄的光,暧昧的距離加不受限制的遐想,讓卧室裡的光影變成臉上最朦胧最有韻味的妝。
文姜壽慢而又慢地偏頭,和紅筱九對視。
惺忪睡意尚未從身上散去,臉頰前淩亂的一縷發絲随二人撲在一起的鼻息有節奏地微微顫動,撩動人心的慵懶倦怠之氣,似無形大手将兩顆心髒拉得更近。
“你那位朋友是不是也在?你們一起來啊。”文将星的聲音持續從手機裡傳來。
紅筱九眼睛輕眯,露出一個具有挑釁意味的笑,像施展蠱惑人心之計的巫女,櫻桃紅唇緩緩張開,露出潔白的貝齒,變換口型,一字一句重複:“别、去。”
文姜壽的眼睫霎時抖動如蝶翼,擡起眼簾,烏瞳上轉,視線從紅筱九的嘴唇移動到她的眼睛裡,這是一種颔首仰視,一種半是含蓄半是大膽的盯。
紅筱九仰頭輕笑着,顯然已經勝券在握,再次無聲催促:“說啊……”
“不了,”文姜壽嗓音沙啞,“我有事,抽不開身。”
文将星發出一聲失望的歎息,“那好吧,你忙吧。實在沒空就算了。”
紅筱九抽走文姜壽的手機,替她按斷了電話,将手機丢向床一側,然後按着文姜壽的肩膀,真如一條靈活的小蛇,盤到她身前,跨坐在了她的腿上。
這下,二人之間幾乎沒有距離可言,貼在一起。
文姜壽手掌向後撐在床上,同時向後梗着脖子,一動都不敢動,往前一點,臉就埋到紅筱九胸口裡了。
紅筱九卻故意“得寸進尺”,垂首彎腰環抱住她的脖子,問:“那鬼東西變成我的樣子和你一起出去時,你是怎麼介紹我的?”
文姜壽閉了閉眼,一副自己死到臨頭了的表情,說:“朋友。”
“什麼樣的朋友?”
“好朋友。”
紅筱九笑了,文姜壽能感受到她胸膛的震動,卻聽不出她的喜怒。
紅筱九握住文姜壽的手腕,用力一下子掰開她撐在身後的胳膊。
文姜壽的身體頓時失去平衡,上半身向後仰去,摔倒回床上,她雙目緊閉,眉頭皺起,如海浪般晃動的大床晃得她腦仁疼。
睜開眼,就見紅筱九那對琥珀眼瞳在昏暗的光下如一對蒙塵的赤黃明珠,散發出迷惑人心智、束縛人行動的光芒,朝自己貼得越來越近。
她要做什麼?
明知故問。
文姜壽抓緊了床單,一向冷峻淡漠的黑棕色眼瞳此刻是亂了又亂,心髒也好似遭到石錘敲打,咚咚作響。
從前威風凜凜洋洋得意的大灰狼也露出了肚皮,也變成了容易被吃掉的小白兔,而白兔般驚慌無措的反差感最讓紅筱九有快感,最讓紅筱九有驚喜感。
低頭間,紅筱九的發尾先一步從耳後滑落,掃在文姜壽的臉上和脖頸一側,癢癢的。
文姜壽要炸了,她又不能推開她,索性,将頭歪向了一邊。
如此,嘴唇就擦在了她的下巴上。
紅筱九掐着文姜壽的嘴巴扭向自己,“你不想讓我親你嗎?你害怕我?那天你都親我肩膀了!”
文姜壽垂下眼簾,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内心很複雜。
“哼!”紅筱九起身身體,手臂交叉,跨在她腰上,目視前方窗簾。
又是這個姿勢……文姜壽直覺紅筱九又要質問自己什麼事情了。
“那鬼東西一直和你住在一起?”果然,甚至紅筱九問的時候都不低頭看她,像是在跟窗簾對話。
“你又要對證什麼?”文姜壽問心無愧,故意拖延。
“沒什麼,我就是問問,你把我騙回來那天,我覺得你家布置得挺溫馨的。”紅筱九很平靜,但越是平靜就越危險。
文姜壽意識到多說無益,“它一直和我住在一起。但很多時候,中午我都是直接在祝壽休息,就是你剛回樹纖島那天,在祝壽見到我的那片園子。而且我經常晚上也不回來。”
“你為什麼不讓它變成我的樣子?我沒回你信息,也不回樹纖島,如果你實在想見我,讓她變成我的模樣不好嗎?”
文姜壽撇嘴,“有什麼意義,又不是真的你。”
“某種狀态下,它是我。”
文姜壽搖搖頭,“……就是不一樣。”
“我回來的那天你為什麼掐我脖子?”
“我以為又是小鬼在捉弄我。”
“你也下得去手。真不知道我是該開心還是怎麼樣。”紅筱九話裡忽然起了怒氣。
文姜壽沉默,不敢回話。
“姜壽,話說你從前也捉弄我不少。大大小小,我都印象深刻。我記得你把一隻屎黃色的癞蛤蟆放在我的飯盒裡告訴我裡面裝的是土豆泥,導緻我惡心幹嘔了好幾天,吃不進去一點飯。”
紅筱九睨着她,然後俯下身,扣住文姜壽的下巴,在她嘴角印下一個吻,細膩的嗓音忽然又溫柔得不像話,“風水輪流轉,現在是複仇的好時候了。”
沒成想溫柔輕語剛落,她就有點粗暴地把文姜壽臉掰向一側,另一隻手扯開她的衣領,埋首在她肩膀上,張口咬下,留下一個紅到發青的牙印,在她蒼白的身體上格外醒目,格外誘人。
大功告成後,她就翻身下床,離開了卧室。
留文姜壽一個人張開雙臂躺在床上,良久,又良久,她緊攥着床單的手指才緩緩松開。
“你了解我。”客廳裡,紅筱九對小鬼說道。
小鬼擡手撫摸着懷裡的貓,嘴巴一歪,不想承認。
“我行李箱裡的衣服是你放的,而且都是我喜歡的衣服,不是偶然吧。但是你不是一直跟在姜壽身邊嗎?偶爾以姜壽的樣子出現在我身邊,逗我玩,你怎麼會對我有了解?”紅筱九盯着它,眼睛裡是聽不到實話誓不罷休的堅定。
“我是鬼啊,不是非要以人的身體出現的和活動的。我變回鬼魂飄在你身邊,你是看不到的。”
紅筱九緩緩睜大眼睛,然後蹭地一下站起身,“你個變态!”
聲音傳到樓上書房,讓文姜壽打了激靈,一下子挺直了脊背。
小鬼笑了擺了擺手,寫下:“都是女孩子,怕什麼。而且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樹纖島,待在文姜壽身邊的。”
“都是女孩子怕什麼?”紅筱九難以置信地重複了一遍,“你竟然!你竟然……”她的怒氣更盛了,指着它,“你個變态!”
小鬼看她這麼生氣,就聳聳肩,無所謂的态度如同在說:“變态就變态吧。”
紅筱九深吸一口氣,壓下怒火,一屁股坐回沙發上,揉揉太陽穴,聊正事。
“你想讓我回來勸姜壽不要離開樹纖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