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心情好呀~”紅筱九哼着調子,步伐輕快,剛出了卧室又折返回來,扒着門框,朝文姜壽呆愣僵硬的背影喊:“我還可以去你書房嗎?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文姜壽一動沒動,似尊石頭。
紅筱九可勁地笑着,笑得像久敗後終于打了個勝仗一樣,甩頭走了。
文姜壽扶床站起身,看着自己那個被紅筱九抱了一宿的枕頭,像被人當沙包打過一樣歪歪扭扭的。她疊起夏涼被,拍拍枕頭,用手掌一寸一寸捋平床單,當她的手掌按在紅筱九躺的位置上時,她動作停住了,心想:
“自己在猶豫什麼,剛才第一下就應該直接親上去。”
《有沒有一片秋葉,願意為我飄落》
書明明是文姜壽的書,紅筱九記憶裡卻随處可見這本書的影子。所以離開樹纖島十年,再次看到這本書時,她竟有一種故友重逢的激動感。
小的時候,每個同學都有一本屬于自己的《唐詩三百首》,紅皮的,很小巧。紅筱九的《唐詩三百首》和其他啟蒙讀物直到現在都被爸媽細心保留着。
而這本書呢,它就比文姜壽的《唐詩三百首》來的稍晚一點,同樣也是幼兒園的時候就已經在文姜壽手裡了。
書裡的内容,紅筱九早就熟悉了,但因為無聊,又翻了一遍。
書裡主要講的是奶奶、媽媽和女兒三個人也是三代人之間的愛和怨恨,是一本自傳體小說。
奶奶和媽媽被家庭和親人所累,扭頭将怨恨發洩在下一代女性身上。女主作為孫女,作為女兒,年幼的不成熟的她夾在奶奶和媽媽中間,身心深受折磨,痛苦不已。為給家中男孩讓路,父親逼她辍學打工,媽媽為此大鬧一場,卻什麼都改變不了,奶奶也隻能在一旁偷偷抹眼淚。後又為了讓她不那麼累生活安穩下來,媽媽和奶奶就撮合她嫁人,但她不願意活得和媽媽一樣,所以選擇不嫁不養。就算她的能力無法讓她擁有好的生活,就算随着年紀的增加,身體越來越差,她也要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然而現實不如人願,她過得十分勞累,更談不上有幾分自由,偶爾有後悔,但她知道,如果時間倒流,她仍會執拗且頑固地選擇自己一個人。或許是料到了女主孤獨終老的結局,奶奶和媽媽兩個人,用自己當牛做馬的一輩子,換來了家裡男孩,也就是未來戶主的一份承諾,承諾等女主老了,若有需要,他要空出老家一處房子給她住,不用給她養老,但必須給她打口棺材,做對童男童女和黃牛紅馬,此外,其他的,就随便吧。人會老去,女主也被時代淘汰了,她将自己的房子和打拼的一切留給侄女,按照奶奶的遺願,也想着落葉歸根,回到了當初那個和奶奶媽媽一起生活的院子。
女兒努力一生都在讓自己不要和媽媽或者奶奶的命運重合,但最終,誰也沒好過誰。
女主終老時,望着不斷從樹上掉落的枯葉,想起自己還是個無憂無慮的詩意少女時,少年不識愁滋味,胡亂許下的諾言:有沒有一片秋葉,願意為我飄落,我将接住你,把我的所有都給你。
或許我出生時,是為媽媽飄落的秋葉;或許媽媽去世時,是為我飄落的秋葉。生命裡的愛恨和道理,在我終于悟得到時,卻憾然發現早就來不及了。
……
紅筱九翻開書,找到了夾在書頁裡的一片秋葉,是一片梧桐葉。
她捏着葉柄将梧桐葉舉到陽光下瞧着,“姜壽讓我小心不要把葉片弄丢了,難道這梧桐葉對她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而且奇怪的是——她捏着葉柄将葉片轉來轉去——和一般的幹花草葉一比,這片梧桐葉很新鮮,新鮮得像是剛從樹上落下來的,或者說,像是剛一入秋剛一發黃不到時候就被人硬生生摘下來的。但現在是夏天,就算是去年深秋摘的葉片,夾在書裡保存到現在也應該流失水分,變幹變薄變脆了啊。
但是手上的梧桐葉不僅沒有變脆,反而很有韌性,濕乎乎的很厚實,表面油亮像是覆着一層蠟,甚至可以彎折,簡直……簡直像是假的一樣。
紅筱九實在不懂。
但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她怕自己大大咧咧的再給梧桐葉弄丢了,所以翻了一遍書後,就趕緊将書放回了書房的書架上。
一轉身,就發現書桌上的照片,那張姜壽和自己的合照,又被姜壽擺反了!
紅筱九眼裡有小火苗蹿起,什麼意思!我給你擺正你又擺反了!什麼意思!就那麼不想看我!那還擺什麼,幹脆直接丢了算了!
她很是用力地一把将相框擺正,力氣大到框角磕在桌面上發生脆生生的一道響。
樓下,文姜壽正在跟小鬼拉扯:“你和老樹說一聲,傍晚的時候我去給她修洞口。”
小鬼拿下嘴巴裡的冰棍,随便擺擺手,直接用唇語和她交流:“哎呀修不修都沒事的,你在家好好休息吧……”
文姜壽笑着搖搖頭,“我給老樹修洞口,或許就和島上的人給山神上香一樣,是求保佑的,所以要勤快一點真誠一點啊,不能敷衍了。萬一老樹對我不滿了怎麼辦?”
小鬼盯着她,忽然眉頭一皺眨眨眼睛,上前靠在她肩膀一側,狐疑地問:“不對,你準備幹什麼?”
“我隻是去給老樹修洞口,我能幹什麼。”文姜壽笑呵呵的,“之前也沒見你懷疑我啊。你是擔心我做什麼不好的事,還是你有事情瞞着我,怕被我發現啊。”
小鬼咬着冰棍立馬遠離了文姜壽,“你别亂咬人!”
說話間,紅筱九從樓梯上下來,徑直走到二人面前,手臂交叉面無表情地站定,然後,垂着眼簾,沉默不語。
氣壓有點低,空氣安靜得能聽清腳邊黃貓撓癢癢的哆嗦聲,文姜壽和小鬼偷偷對視了一眼,一臉疑問。
紅筱九突然咳嗽了一聲,很刻意的咳嗽,然後瞟了它一眼。
它立馬明了,抛給文姜壽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不當電燈泡,離開了現場。
文姜壽小聲問:“怎麼了?”
“那本書是誰給你的?誰會在你幼兒園的時候給你一本……不符合年齡段的書?”
“哦,是一個姐姐送給我的。”
“一個姐姐?”紅筱九眉頭一挑,來了興趣。
“嗯,小時候肺炎住院,一個陌生的姐姐送給我的。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的名字,時間太久了……我甚至都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
當時深秋,我坐在醫院梧桐樹下的長椅上發呆,然後,就有一個人坐在了我身邊。
我那時候太小,記不住她的臉,隻記得她穿着一件大很多的病号服,大概病得很重,所以身體消瘦形容枯槁,皮膚蒼白如雪,年輕的皮囊下像是躲着一個年老的靈魂,一頭烏發很長,柔順地散在背後,有幾分古人之姿,她說話聲音也輕,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明明一些小細節我都記得清楚,她的臉我卻怎麼都回憶不起來,最清晰的,就是她瘦削的肩背,和漫天洋洋灑灑墜落不止的梧桐秋葉。
“但我看你還挺寶貝那本書的。”紅筱九繼續試探。
“說不上寶貝,但确實一直在我手邊。也有可能是那個姐姐給我的印象太深刻,有一種知音的感覺,所以我也有意識無意識地保存着那本書。但其實有時候越重視越拿在手上的東西,越容易丢,反而不重視的東西,能保存得久一點。”
“是嗎?”紅筱九想起那顆玻璃蛋,笑了,隻不過那笑聲裡聽起來有磨牙音,“看來又是我多想了啊。”
文姜壽也回之微笑,并不明白紅筱九的表情為什麼有點奇怪。
“書裡夾的那片梧桐葉,看起來像假的一樣,是有人送你的嗎?”她又問。
“那片梧桐葉……”文姜壽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低頭一笑,讓紅筱九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說起來真巧,那片梧桐葉也是我住院的時候得到的。當時也是秋天,我坐在長椅上看書,梧桐葉就從頭頂大樹上掉下來,掉在了我的書上。那片葉子的出現和書名一樣,有沒有一片秋葉,願意為我飄落。我覺得很神奇,就把它夾在書裡了。”
文姜壽說得真誠。
“嘶……原來如此……”紅筱九也是被自己的胡思亂想給折服了,事情都跟自己想的不一樣呢。但就得不一樣!不一樣才好。
“我回島的那天,在祝壽裡,你把我誤認成了那鬼東西,你說你的一顆心要被她磨碎了。她,指的是誰啊?”
“……我說的?”
文姜壽好像已經完全記不得了,但在紅筱九好奇期待甚至算是有點威脅的眼神下,她努力回想着,然後恍然大悟,急忙解釋:“不是人她,是物它,是枯枝。我說的是枯枝。”
紅筱九的問題倒是突然提醒了文姜壽——如果紅筱九沒有異樣沒有遇到怪事,那問題大概出現在自己身上,畢竟是自己不能碰紅筱九。
在紅筱九回島的前一天晚上,文姜壽做了一個很累的夢,夢裡自己昏昏沉沉的,躺在洞口前的林地上。她真的以為那是一場夢,但夢醒後,她發現身上衣服髒兮兮的,沾着草葉,一查監控,才發現自己又夢遊了……
自己去老樹那裡做了什麼?
文姜壽想不起來。
在紅筱九的視角裡,就是一提起枯枝,文姜壽的心情就肉眼可見的低沉了,于是她趕緊岔話題:“你今晚打算做什麼好吃的啊?我這幾天胃口簡直好得不得了……”
傍晚時候,涼風習習,一天的燥熱得以被撫平。
“老樹在西南方向,你上了山林,往西南走就行了。”
小鬼給文姜壽指明方向,站在門廊裡看着文姜壽走遠後,直接消失了——它得跟上去,看看文姜壽是不是有什麼小算盤。
但是,它遇到了空氣牆……鬼也能遇到空氣牆?鬼也能遇到空氣牆!
它很氣急敗壞,因為這不是它第一次遇到空氣牆了!顯然是樹纖島是山神不讓自己再繼續跟上去……唉!看着文姜壽的身影逐漸模糊,消失在黑黢黢的山林裡,它心裡充滿了擔憂。
說給老樹修洞口,其實是有些誇大了。
洪水後沖到洞口前的樹木和石頭,都會在下次洞口出現之前“自行”在洞口周圍壘好,長年累月久而久之,壘起的外形就像是一個饅頭墳堆,再加上那個黑漆漆的洞口,又很像是一個龜殼。但樹木和石塊堆得亂糟糟的,毫無章法,而文姜壽的工作,就是搬點碎石砍塊木頭,把空隙處填補上,讓洞口的外貌不那麼淩亂。
但是今天,修補洞口後,文姜壽遲遲沒有離開,而是站在洞口前,像是在等着什麼人。
夜幕徐徐垂落,夏夜涼風吹拂野草飒飒作響,她耐心地等着,出神地盯着洞口,而老樹也随她的願,洞口一直沒有消失。
終于,一道暖融融的火光從背後照了過來,并越來越亮,越來越熾熱烤人,仿佛太陽從高空墜落,逼至身後。到最後,她整個人都沐浴在光亮中,甚至發絲縫隙裡都被光填滿了。劇烈的光仿佛直接穿透了她的身體,讓她身上透出怪異的紅色光芒,然後火光又被前方黑漆漆的洞口吸收。
來了。
文姜壽緩緩轉身,身後光芒在她轉身的同時迅速減弱,一抹妖冶紅豔的人形輪廓出現在她黑色的眼瞳裡——一個複刻了她軀體形态的東西近距離立在她面前,近到她與它的鼻尖僅相距一拃。
這人形東西像是由火紅滾燙的岩漿或是炭火構成的,周身熒着火焰一般灼目的光,散發的熱浪更如同火舌一般往文姜壽臉上蹿。
這東西站得太近了……文姜壽受不了它的“熱情”,隻得主動後退了一段距離。
這東西的形狀,或者說身材,和文姜壽一模一樣,也有鼻子有臉,但都是輪廓,它正對洞口立着,宛若一尊被燒紅的石頭雕像、一塊千斤重的人形石頭,沒有一點活人氣。
但文姜壽知道它是“活的”。
四周狂風乍起,吹得文姜壽的長發在空中亂舞,身形略有搖晃,而它巋然不動,連胸膛都不會有起伏。
“為什麼要把紅筱九帶回島?”
文姜壽聲音剛起,風就刮得更緊,雜草沙石盡數撲在臉上,讓她睜不開眼睛,呼吸不暢,話音自然被風聲吞沒,彌散在空中。
狂風似乎想捂住她的嘴巴,割開她的喉嚨,與此同時,從洞口裡傳出的爆炸聲也清晰了幾分,持續不斷的爆裂聲,像是跨年夜燃放的爆竹煙花,響徹穹頂。
也就是在這一刻,文姜壽更加确信,紅筱九回樹纖島,絕不是一件好事。
勁風撞得她東倒西歪,越難維持平衡,而那風裡似乎也長了胳膊腿,撞在自己身上時,像是有人在自己腿窩上踢了一腳,又重重地按在自己肩膀上,生生押着自己跪在了地上。
文姜壽不服氣,咬牙想站起身,但轉念一想,自己是來求人的,于是不做抵抗,低頭屈腿老老實實跪在了地上。
風,就弱了。
“隻要能保下她,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文姜壽擡頭凝視着眼前這個身上仿佛有烈火在燃燒着的“人”,語氣和目光都更加堅定:“隻要能保下她,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