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彥啟解開拴馬的缰繩，身上還帶着殘留的酒香，氣味遠不如他喝慣的香醇，卻透着少見的清冽，那滋味仍留于唇齒之間。
馬打了個響鼻，他回望着小屋，黎枝亭亭而立，神色仍帶寥落。
他心中微有抱歉。
如此有請有義的姑娘，可惜再難将真兇正法。
......
江映站在院子外，倚着樹幹，暮光在他身上鍍了層暖光，微促的劍眉卻沒有多少暖意。
席間他還沒說兩句，黎枝就哭得稀裡嘩啦，恨不得整個人埋進沈彥啟身子裡。
真是......更古怪了。
小院裡隐約傳出腳步聲響。
他擡眸望去，山巒上雲霞斑斓，光輝絢爛。
陸千景跑出來，影子在她腳下一蹦一跳，初夏帶了暖意的山風吹過她輕柔飄逸的裙擺，如流雲那樣飄來。
那張笑盈盈的臉靠近，比常人略大的眼睛笑眯成瓣狀。
陸千景了張很容易令人共情的臉，好像光看她的笑臉就是一件足以令人高興的事，他察覺不對，控制住情緒。
“你不會在這等我吧？”
陸千景仰着臉，不可置信。
看着江映腳邊一地碎葉，她敏銳察覺到他早已煩躁至極，“你等多久了？”
江映垂首道：
“我隻是有些不解。”
陸千景奇道：“你是要問我？”
“你覺得我說得不無道理，為什麼？”
陸千景腦中一燒，燥熱爬上耳後。她當時走神，想當然地誤入歧途，她不好意思道：“我還以為你看到黎枝靠着沈彥啟，不高興了。”
江映不解道：“我為什麼要不高興？”
陸千景把心中所想說了一遍。
江映聽得極為專注。
越聽越覺得有意思，原來她心思轉折彎曲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他不高興。
她說得若有其事，倒是自有一番邏輯，隻是在她眼裡他成了愛而不得、陰險扭曲，想要死纏爛打卻又畏縮不前的陰溝老鼠。
她是這樣看他的。
心裡幾分不悅。
“沈公子也是，絲毫不避嫌。”陸千景悶悶道。
“哦？那陸小姐要避嫌嗎？”
江映看了看不遠處正翻身上馬的沈彥啟，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沈公子風流倜傥、京中閨秀誰人不為其傾倒，陸姑娘避不避嫌？”
陸千景笑道：“你說呢？”
眼中清亮的光似能照入人心。
江映心頭跳了一下，她還能聽他的？
陸千景解釋：“怎麼說我都是你名義上的未婚妻，看你要不要面子。”
江映眉頭微皺，想到他在她眼中小肚雞腸又陰暗猥鄙的形象，要是再多一點要求，她不知在背後又該如何編排，當真半點不想跟她再有過多牽連。
他冷哼道：“用不着。”
陸千景見他又是一副譏诮的笑面，終于找回幾分熟悉感。
江映在翰林院當差，往來之人多是官員，這群人面上一貫斯文優雅，暗地裡極愛窺視，尤其言官能風聞奏事，大半彈劾人的奏折全是關乎私德家風。
甚至無聊到妻子行徑不正都能引為家風不端，成為旁人口誅筆伐的痛點。
李侍郎上次吃了好大的虧。
江映倒是看得開，她真不知道一個人能高風亮節到此等程度，毫無誠意贊歎：“江大人胸襟開闊，真有古君子之風。”
江映一語不發。
陸千景頓時無趣，強行換了個話題，
“你怎麼會覺得黎枝與修定相熟？”
江映道：“随便想的。”
陸千景看他不願說，也不再多問。
趁着天色未黑暗，他們又去了一趟寺廟後殿，這一次看到了黎枝說的七旬老頭，仿佛證實了黎枝所言。
陸千景輕松道：“你看是你疑神疑鬼吧？”她不由感歎，“黎枝是謝家舊仆，隻得過主母幾年照拂便念念不忘，想必崔夫人定然是個極好的女子。”
她回頭忘了眼蒼梧山。
翠山風景依舊，林木色彩漸變，鳥雀歸巢，脆鳴旋繞，随便一處景緻都有說不出的詩情畫意。
想來當年謝誠與崔夫人漫步于山林之間，吟詩唱和，宴飲笑談。
誰又能料到這座秀麗小山會變成斷送一切的巨墳。
陸千景沉浸在情緒中：“我總覺得最近的狐妖案和當年的謝家的案子有聯系。”
冥冥之中，如有千絲萬縷把兩件事纏在一處。
江映贊同道：“崔氏夫人慘死之後就出現狐妖的傳聞，時間地點大緻相同，就連傳聞都把那些男人的死因歸于狐妖，就好像是崔氏夫人的亡魂在尋仇。”
陸千景一直靜靜聽着，不知怎的就開始盯着江映瞧，她之前一直都是聽别人說他，偶有幾次見面也是匆忙狼狽，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
眼前人眉骨挺立、目光沉積，的确有一副好皮囊，就是看起來不好親近。
種種描述突然近在咫尺，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不過謝誠和朝廷應當知曉真兇是誰，但就算他們當真知道，也有太多理由讓他們不能說，也許證據不足，也許兇手的地位比裴、謝兩家高出太多。你沒聽黎枝說，裴、謝兩家突然就放棄追查，好像生怕查出什麼東西。如果當年一直查下去......”
聽他随口分析幾句，似乎還挺有道理。
“啊，為什麼知道？”陸千景這才回過神來。
江映正說着話，見她如夢中驚醒，知她十有八九都沒聽，心裡很不高興，他說了那麼多，她都不知道想什麼，神情猶如癡傻，顯然在神遊，臉上還泛着不正常的潮紅。
他心裡很不舒服，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煩人的人。
沈彥啟騎着馬從一旁經過。
“瞎猜而已。”他沒好氣道。
陸千景眉頭一蹙，江映一下認真說了那麼多，她一個字也沒聽，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他，急忙道：
“我不覺得是瞎猜啊，聽起來好有道理，我就是一下子理解不了，都怪你跳得太快了。”
她耍無賴，江映冷笑着盯着她腦門，語氣不善：“陸小姐腦子裡到底都裝着什麼，剛才哪句有道理，哪一句不好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