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瘋般沖過去,試圖将那個傷害自己母親的怪物推開,然而還沒碰到那人衣角就被江皇後拉住了胳膊:“你站住!不準過來!”
景辰哪裡聽得進去,直接揮起拳頭砸在那人太陽穴上,将人打得歪倒下去,正要撲上去再補幾拳時,卻被江皇後攔腰抱住。
“辰兒,母後求你了,别打了,你快走吧,就當今日沒來過栖梧宮。”
“你放開我!”
母子兩争執時,仰倒在床邊的男人意猶未盡般舔了舔嘴角,最後一點鮮血入口,就像久旱的稻田忽逢甘霖,原本皺得像傷痕累累的樹皮一樣的臉被一點點抻開,枯草一般的霜發也泛起烏光,幾個呼吸之間,幹癟蒼老的怪物變成了俊秀無雙的青年。
青年擡頭看向景辰,眼神裡滿是茫然,目光落他身後的江太後身上時,卻驟然爆發出灼人的光芒,像隻護食野獸般一頭撞在景辰胸口。
景辰本就是個半大少年,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跌坐在地,原本抱住他腰的江太後也被帶得往床下跌去,卻被那青年迅速撈起,緊緊護在懷中。
眼前這場景實在荒謬,景辰甚至忘了可以自己站起來,他死死盯着床上抱作一團的兩人,啞聲問:“母後,這是什麼東西?你為何要用自己的血喂這個怪物?”
江皇後此時終于冷靜下來,隻是語氣中還帶着些難以察覺的顫抖:“不想死的話,今日就當什麼也沒看見,知道嗎?”
景辰覺得母後簡直是瘋了:“不行!我要告訴父皇!”
江皇後眼神驟冷:“那我們就一起死,所有人都要去死!你想害死自己的父母嗎?”
景辰再也說不出話來,床上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而母親看向自己的眼神沒有絲毫溫度,仿佛他才是那個多餘的人,破壞别人一家和諧的不速之客。
許久之後,景辰站起身,大步往寝殿外走去。
“就這樣讓他走了嗎?”
“放心吧,他舍不得傷害他父皇。”
八月底的深夜,秋風微寒,吹涼了景辰一身熱血,直到隆慶帝過世時,他再也沒有主動來過栖梧宮。
*
聽完這番舊事,奚萦和藍姑姑都沒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尴尬。
藍姑姑隻是詫異景辰竟然願意将這種家醜說給自己聽,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對景辰态度太惡劣了點,畢竟這是當今天子,還那麼信任自己。
奚萦則想得更多一點,畢竟她曾聽過栖梧宮屏風裡留下的幾段對話,似乎曾有人冒充先帝接近江皇後,不知道是不是景辰見過的這個“怪物”,更有甚者,景辰的身世莫非也……
不過這些懷疑實在不好說出口,畢竟江皇後尚在,景辰對先帝的孺慕之情更是半分不假。
唉,造孽啊!
終究還是景辰親自打破了這種尴尬:“你們是覺得,柳才人中的毒,跟當年母後宮中那怪物身上的毒,是同一種?而這種毒,是奚萦的師父留下的?她師父去過栖梧宮,在栖梧宮受了傷,還給那怪物下了毒?莫非就是那個怪物傷了奚萦的師父?”
奚萦看向藍姑姑,藍姑姑點點頭:“這隻是一種可能,當初究竟發生了何事,或許直接去問江太後更好。”
奚萦又看向景辰:“母後她,她不一定會說,何況這種事最好當面問。”
見他并沒有反對,奚萦略松了口氣,念頭一轉,忽然問道:“景辰你會畫畫嗎?能不能把那個怪物的模樣畫出來?”
景辰下意識點頭:“應該可以……”
三人皆是行動派,當即叫人拿來筆墨紙硯,鋪在茶幾上就開始作畫。
丹青一道景辰不算擅長,但畫個人像還是沒問題的,何況那怪物的模樣一直牢牢刻在他心裡,想忘也忘不掉。
他畫了兩張,一張是長毛皺皮的老怪物,一張是俊美的青年,若不是眉眼間有相似之處,且景辰信誓旦旦保證畫得分毫不差,幾乎無法相信這竟然是同一個人。
奚萦和藍姑姑各拿一張畫像,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最後兩人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目光齊齊落在一旁的景辰臉上。
景辰摸摸自己的臉,奇怪道:“你們看我幹什麼?”
藍姑姑撇撇嘴不說話,奚萦移開目光輕咳一聲:“那個,藍姑姑您不是說要研究一下怎麼解毒嗎?您快去忙吧,柳才人肉體凡胎的,可不好耽擱了。”
“哦哦,那我先走了,你這幾天别亂跑啊。”
藍姑姑總是出現得很詭異,消失得很迅速,話音剛落人就不見了,寝殿中隻剩奚萦和景辰兩人。
景辰再後知後覺,這時也隐約明白了點了什麼,他坐到窗邊,一言不發地喝茶,連喝了好幾杯後,終于悶聲開口:“你們是不是覺得我跟這個怪物長得有點像。”
奚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于是選擇沉默。
景辰苦笑一聲:“你也聽到屏風裡的話了對吧?我知道那天你也在……你有這樣的懷疑也不奇怪,呵,連我自己都懷疑過,早就懷疑過……”
奚萦坐到他旁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無論如何,你如今已繼位兩年,是你父皇臨終前親口将皇位傳予你的,說明在他心裡,你就是他的兒子,是無可争議的大雍天子。”
景辰将臉埋進掌心:“或許,或許他也隻是被蒙在鼓裡罷了,是我騙了他,我幫母後一起騙了他……”
“這隻是你的猜測而已,你聽到的隻有屏風裡的隻言片語,看到的也不過是江太後用自己的血喂給那人,兩人舉止親密,就算你跟那人長得有點像也不能證明什麼,這世上長得像的人太多了,你的鼻子跟我的鼻子還長得有點像呢!你看,我們鼻梁都很挺,鼻尖有點圓,難道我們還能是失散多年的親姐弟嗎?”
奚萦見不得他這麼頹廢的模樣,說到兩人的長相時,強拉着景辰跑到床邊的落地鏡前,指着鼻子讓他看。
這面鏡子是舶來品,比銅鏡光亮許多,照人照物纖毫畢現,景辰順着奚萦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兩顆湊在一起的腦袋。
奚萦經常飛天遁地高來高去的,頭上向來沒有多餘的發飾,假扮沈嫔時還裝裝樣子戴兩根發簪,如今不用裝了,自然恢複了慣常打扮,一條月白發帶将長發挽作高髻,潇灑又利落,鬓邊垂下的發絲卻不太服帖,大喇喇地支棱到景辰耳邊,像她這個人一般,自有一股俾睨氣度。
景辰今日也穿了一身月白常服,頭上的白玉發冠幹淨利落,兩人如出一轍的簡約風格,倒是有幾分神似。
“看,我沒說錯吧,我們倆的鼻子是有點像的。”
景辰眼角還殘留着點微紅,聞言卻是笑了:“是有點像。不過為何是姐弟?我不一定比你小啊。”
奚萦拍拍他的肩膀,語氣得意中又帶着點賴皮:“你八月的生辰,我六月的生辰,至少比你大兩個月,你當然得叫我一聲姐姐了。”
景辰不服氣:“你怎麼就是六月的生辰了,你師父不是,呃,不是将你撿回去的嗎?”
他一時口快,差點就說成“你師父不是不認你嗎”,當即反應過來奚萦的身世“富貴兒”知道,景辰卻是不知全貌的,趕緊改了口。
奚萦并沒有留意到他語氣中那點不易察覺的心虛,笑道:“我師父六月初一将我撿回去的,我的生辰就是六月初一,以後要叫我奚萦姐姐知道嗎?别張口閉口‘奚萦’、‘奚萦’的,跟我家富貴兒一樣臭屁。”
景辰可不服氣了:“就算你真比我大兩個月又如何?大兩個月能算大嗎,我們同一年的,不分大小!”
“可是你比我幼稚啊,叫姐姐那不是很合适嗎,乖,叫聲姐姐來聽,姐姐教你個厲害的術法好不好?”
“我不!你怎麼不叫我聲哥哥,你叫我哥哥的話,我私庫裡的寶貝任你挑選如何?”
“不不不,還是你叫我姐姐,我再加一張誠實符如何……”
“你叫我哥哥,我讓禦膳房給你做櫻桃肉怎麼樣?”
兩人誰都不讓誰,籌碼盡出,争論了一晚上也沒争出個結果來,景辰還是張口閉口地叫“奚萦”,奚萦也“景辰”長“景辰”短的叫順了嘴,而那幅畫像引出的可怕猜測,暫時被抛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