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家也不是什麼高門第,隻是賀瑜兒時的鄰裡商戶,平日裡做些小買賣。
這對于賀庶八不會是助力。賀家大娘子謝夫人很滿意他的識趣,且賀瑜從來不争不搶,沒有那些癡心的妄想,便樂得給他一個面子。
天色黑下來,風雪迷人眼,模糊了賀錦玉面上的似笑非笑。他垂眼去打量這個許久未謀面的庶弟。賀瑜身姿清瘦,挺有書卷氣。性子也很内斂,雖不苟言笑,待人卻常是溫和着的,就是溫和得近乎木讷了。這些年賀家宅裡内鬥得厲害,但少有他的風頭。這樣的庶弟,很叫人放心。
風雪又大了些,侍人給他們撐起傘。街巷落了雪,這是元京一年裡頭最幹淨的時候,大雪把什麼都埋了去,髒污都會順着二年新春融化的雪水流出去。大家在新歲裡吃醉酒,等來年繼續稀裡糊塗地過日子。
鼓鐘于宮,聲聞于外。
舟莊賀氏是大族,便是本家府宅都占了小半條街的去處,更不消說底下經營的鋪子門面環繞擁簇,竟是将一整條街的繁華都裝點得滿滿當當。
舟莊的花燈節,向來是賀家出大頭,又想借着新歲的喜氣與民衆多親近,便特意辦得熱鬧些,年年都叫了侍人在外頭撒碎銀,稱的是喜錢。
今年亦不例外,又譴了兩個小厮在宅前撒錢呦呵。不斷引了人駐足去俯身揀錢,嘴裡頭說着吉利話,對着賀宅千恩萬謝地回去了。
小厮餘光瞥見了賀錦玉,即刻停了手裡的動作,喜得對屋裡頭叫道:“快去通報大娘子,便說是大郎回來了!”
賀錦玉擡臂,他笑得很溫和:“立在這兒久了罷,這臉都讓風給凍紅了。拿這些去買些溫酒暖暖身,便别待外頭了。”
“诶!”小厮接了賞錢,面上帶了矜持的高興。賀大在家中風評極嘉,本就占了既嫡又長的好出身,人卻是難得的平和儒雅,見誰都是挂着笑的。待下人也溫和,從未因脾氣甩過臉子看,很得仆從們的喜歡敬重。
他最是憐惜弟弟們,不但沒與他們針鋒相對過,還都替他們謀了出路,給他們讨了閑職吃官家的俸祿。
大公子要進宅,小厮緊着給人開了大門。待他目送賀錦玉沿着小路模糊在燈影裡,才轉過身來。他看了些時候,好似才認出面前候了許久的賀八。
“……八郎君。”
賀瑜卻仿若沒聽見,隻是仍側着身垂頭,眼睛在地上釘死了般。小厮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窺得是方才撒的銅錢鋪了一地,不免又對眼前的賀八帶了小心的鄙夷。到底是沒見識的外室子,連銅闆錢都要惦記一會兒。
但這畢竟是主人家,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哪裡容得他置喙。小厮緊着收斂了自己的臉色,再叫了一聲。賀瑜總算移了目光,對他略微點頭道:“新年好啊。”小厮反應挺快,又接了幾句讨喜的話,倒是和人寒暄了起來。
賀瑜搓撚着枚從地上拾的銅錢,問出的話漫不經心:“前幾年也是發的銅錢?”
“哪能呢。前些年都是碎銀,隻今年改了。主人家的意思,咱們也不好猜。 ”
他還要再說,但見眼前的賀八眉目陡然淩厲了起來,平白讓他閉了嘴。他恍眼又看,賀瑜卻還是那副溫和平靜的模樣。
小厮自個兒在心裡頭回味這錯覺,條地手心被抛了個物什。他張開手一瞧,面上的臉色更加古怪,竟是方才賀八拿在手裡把玩的那枚銅闆。
他擠出個笑來:“八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拿着吧。”賀瑜的面容被掩在夜色裡,隻能聽出聲音透着點愉悅的笑意,“興許明年就拿不到了呢。”
話罷,他便攜着一旁的娘子進門,留了小厮在原地失了魂般地望着,半晌沒琢磨透那話裡的意思。
賀家的兄弟姊妹們還未齊。賀瑜同嫡母謝夫人請過安後,便帶着娘子回了偏房的小屋稍作歇息。
小屋着實小,不過十來方。牆上開了扇窗,依稀可見幾粒星子在閃。星子不多,窗上堆積的塵泥卻泛濫,壓得那光愈發得黯。
“我小時便就被擱在這屋。”賀瑜坐在剛收拾過的小凳上,望着那些灰塵略微出神,“這麼多年,竟也沒有變過。”
陳設、爛泥、髒土、漏雨的檐。不過更髒更舊了些。如此破爛的屋,想來也不曾再修葺。
一旁的小娘子見他傷懷,便慢慢走到他身邊,矮了截身子,搭了他的手心疼道:“你那時艱難如此,我卻未在你身邊。”
賀瑜偏過頭,反握住她的手,目光漫長而仔細地描摹着眼前人的模樣:“黛娘何必自責。我曉得,你過得亦是不易。”
溫黛黛将身子往前傾,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偶爾擡了眼往上觑,撞上的便是賀瑜細長的眉眼。他一刻也不曾移開過目光,仿若要将她镌刻在眼底一般。她一改往常的躲閃,随即不示弱地迎上,伸出一指撫摹着他的五官。指尖蜿蜒曲下,由眉眼一路盤旋至口唇,在向下劃過脖頸、平滑的咽喉……赫然止住。
賀瑜捉住她不安分的手,輕巧地笑了。
這笑叫溫黛黛一愣,又平白冒出一小股火氣,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在裡頭。隻是這氣還未來得及潑,便被悄無聲息地湮滅了。
逼仄的陰影密密地覆蓋下來,溫黛黛的身子因此一僵。他長着一張她那般喜歡的皮囊,常是端坐着挺直,此刻卻曲了腰。松形鶴骨,珠玉眉目。
她們兒時相伴,少時分散,都錯過了彼此極艱難的歲月。但幸得老天眷顧,又重新找回,以後更難的日子,便能兩個人攙扶着往前,總歸好過一個人的磕磕絆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