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級官員是由所屬的郡級長官監察,慶元被劃在廣郡裡。督察官們比預計的來得遲,一衆慶元官員連在城門口空等幾日,徹底感受了一番料峭春寒。
“來了!”不曉得是誰先驚呼一聲。衆人的目光不錯眼地盯去,隻見兩輛馬車正緩緩向這邊駛來,周圍密密麻麻地簇擁了一堆人。
“不是說一切從簡嗎?搞這麼大排場。”有人抱怨道,不過聲音很快變成了嘀咕,後半句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張元元卻覺得高興,這才好呢!一看就曉得對方是個喜惡分明的人,那他打點的東西不就派上用場了!
他還記得前頭有一任長官,竟是個狡猾的東西!裝成了百姓的模樣,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幸好最後唬弄了過去。
他低聲問一旁随行的侍人:“東西呢?”
侍人答:“說是備好了。”
張元元很滿意,随即領了一衆人前去恭迎,對着馬車簾說了一通的好話。過了好半天,才見一個官員搭了旁人的手,探出半截身子,準備下來。
他長得肥頭大耳,身材虛胖,五根手指又粗又圓。下來時頭碰到了車門框,磕歪了官帽,他伸手要去扶,卻半晌夠不到。随侍見了,連忙上前給他整冠。
馬車落腳的地方,跪着兩個奴仆,俱是平鋪了身子,稱“人凳”。這長官肥胖得不同尋常,連下腳的凳也需要兩張。他踩下一腳,足底下的奴仆就好似壓低了一截。
衆人圍觀,不免表情古怪、咬緊牙關,覺得那腳好像落在了自個身上,仿佛能聽到骨頭位移,咔嚓、清脆的一聲響。
沈從經對着張元元問道:“你應該認得吧?待會怎麼稱呼?”
“……我怎麼曉得。”他擡手摸了摸鼻,眼向鞋尖瞟,“統統稱大人便是了。”
張縣令上了年紀,壓根記不住人臉。但這的确不怪他的記性,這位長官是望族謝氏的小公子,前些日子才新任的廣郡通判。平日都住在京城珠圍翠繞的府邸,來地方上受些不算苦頭的曆練,回去是要升京官的。
在他手底下任職的官員都極其輕松,畢竟這位通判是出了名的目光長遠、視野寬闊,所以眼裡能容很多沙子。
還不等他再出聲,縣丞先同這長官喧寒問暖地火熱:“大人來遲了,一路上怕受了不少寒風吧……”
謝通判說:“你是覺得我來得晚,誤了你們的時辰?”
他臉上都是橫肉,連五官的輪廓都模糊了,看不出什麼神情。但憑這句話,想來是發着怒。
縣丞一時冷汗涔涔,口頭支吾道:“啊——不、不……”
“大人——”張元元瞪他一眼,連忙對着通判笑道:“大人定是因為一路上體恤民情、勞苦探察廢了多番心神……這不要緊!這路上風餐露宿,趕緊随下官前去安頓吧。”
他似乎重展笑顔,因為臉上橫肉的紋路變換了位置,在往上提。
“多虧有縣令理解,不然還有人以為我擺架子故意遲來。”
張元元又說:“大人請随下官來……一切都安排妥當了。早春尚寒,大人要不先進馬車?”
謝通判連連擺手推辭:“這怎麼行?我本就是來體恤民情的,哪能特殊對待?”
張元元便相勸多時,旁邊的随行人員也不住幫腔。
好說歹說,這位長官終于一面嘟囔着“不成體統”,一面微笑着上了馬車。
隻是可憐那兩張人凳,好不容易乘着通判下來,現在又要匍匐着身子,讓那身軀再踩一腳。待那奴仆起身時,臉色慘白,眼神渙散,簡直是要死了一般。
馬車走得不快,一衆随行人士也能跟着并行。張元元的臉近乎要貼着簾子,怕長官無聊,一路上對着車簾子唠嗑。
“啊——大人還去北川遊學過?”
謝通判說:“可不是,家父非要讓我去長一番見識……”
一旁的縣丞驚呼:“難怪大人如此氣度不凡、英俊神武,想來是家學淵源!”
車簾子裡頓時傳出一陣響天的笑聲。
張元元又問:“大人遊學時可有坐船,北川河流衆多,我聽說水上風光可是美得很呐!”
裡面傳出聲音:“說起這事便傷腦筋!湎河泛濫,近河的郡縣都遭殃啰。便是走不成水路……”
“那些近河的民衆也真是!”他繼續說,聽起來頗為忿忿,“還不是他們搞出來的洪水。以前叫他們修河堤不修,現在遭殃了吧……雖說沒什麼工錢,但是為了他們保命啊!為國朝做貢獻的事怎麼能要錢呢?還說我們苛待他們……真是冤枉!”
湎河位于季縣漁鄉,正是頭一個鬧造反的地方。去年季縣大澇,淹死了許多莊稼田地,朝廷上報此事,太後趕緊命令征集人群去修河道,又因是饑荒年,怕有人挑頭聚衆鬧事,特意撥了一筆錢款作酬勞,算是以工代赈。但底下的官員們嘴上說好,心裡卻認為多此一舉。以往的征徭役哪裡會給錢?簡直不符祖制!他們覺得這群人占了好大的便宜,這筆錢經過層層克扣,最後到幹活的手裡隻剩渣渣。
他這話太過火,像丢了塊燙手山芋,衆人不曉得怎麼接,彼此眼觀鼻鼻觀心。
縣丞見狀,想補過前頭的得罪,趕緊認同表示衷心:“大人說得對……這是他們的錯才是!洪水來之前不修,洪水來之後又不跑,白長兩條腿被淹呢!咱們怎麼沒被淹?說到底都是懶,他們該多多想想自己的錯才是……”
其他官員見有人起頭,也争相搭腔道:“我的天老爺!居然還有人想着造反!吃飽了沒事幹呢……噢,他們好像吃不怎麼飽……那就對了,還沒吃飽怎麼還生了這麼多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