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當時的沈從經縱使不大信,心裡頭卻依稀有點竊喜和甜蜜。
她長久地凝視着眼前的女子,看見她閉着的眼睛,竟有些慶幸,否則自己這般的注視,必然太冒犯人。薛茜桃擡着頭,眼睛看不清人,眯眼不曉得沖着哪邊笑,眼睑邊有濕意,被日光照得亮了。
沈從經縮着手,将自己的袍袖遞過去:“……你要不要擦一擦?”
她愣了一下,接而順從地接過來,拭了拭眼前的水意,然後又抱着她的袍,犟犟強調道:“我沒有哭!這隻是方才眼睛太痛了,所以才掉了幾滴淚珠子……”
她臉上的線條都很柔和,這種柔和,很容易叫人信任她。
沈從經頓了頓,回道:“嗯,我知道。”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很愛哭的樣子。
她沒有立刻将袍袖還給她,又摸着瞎捏了捏,接着舉起自己的衣袖,沒話找話:“我袖口還繡了桃花呢。”
……年輕人的想法未免太跳躍了些。
沈從經也瞧了瞧,敷衍說:“真好看。”然後趁她不注意,把自己的袖子從她手裡頭抽出來。上頭沾了點水痕。
她聽了誇,表情頓時顯得很喜悅,繼續同她說話:“道長的道号叫什麼呢?”
沈從經漫不經心地說:“我沒有道号。”
她的師長說她還有塵緣未了,六根不清,絕不能真正遁入空門,所以還沒有正式認她。
這姑娘聞言,有些驚惶地“啊”了一聲,大概以為自己觸犯到别人的傷心事,連聲音都放輕了。
“沒事的,您肯定才來不久,以後修行夠了就能變成大師了。”
沈從經不禁又笑了一下。她望了望身前人,主動說:“你冠子歪了。”說罷,就上手替她扶了扶,将花冠擺正。
她也摸了摸冠,細聲說:“多謝您。”片刻後,她伸手去摸了自己的荷包,從裡面取了個什麼小玩意,攥在手心裡,說:“小道長,來、快張開手。”
“小道長”,沈從經在心裡來回琢磨這個稱呼,估計是聽說自己沒有道号,年紀定然很小罷。她亦有點好奇,聽話地把手掌遞過去。
她随即将手收回來一看,原來是一顆琥珀色的糖。
“這是謝禮!”姑娘笑道,“這可是我極愛吃的!”
沈從經默默收攏了五指,未置一言。她再偏頭看去,眼前人摸了摸眼,嘗試着想睜開。她突然心裡浮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緊張,有些希望她看見,又有些退縮。
不過還未等她能看清,不遠處便傳來一道略帶焦急的聲音:“乖乖!原來你在這兒!”
沈從經循着聲源望去,原來是方才那位年長婦人。她停下腳步,就在距她們幾步之遙的不遠處,略微喘息着,想來找了許久。
而她身邊的女子,一聽到熟悉的聲音,就如乳燕投林一般,朝前伸開雙臂急急跑過去。她眼睛還看不大清,隻能瞧見個模糊的影子,差點腳下一絆,又要摔倒。沈從經下意識想伸出手,随即生生克制住自己,因為她看見那女人已經向前一步,俯身抱住了她。
女人将她扶起來,目光向沈從經看過來,上下審視一番,開口道:“你是何人?”
自她話音剛落,身後頓時竄出幾個護衛模樣的随侍,視線皆刺向前方。
就在這時,薛茜桃扯了扯她的衣袖,細聲解釋道:“……我方才跑出來看雪,結果得了雪盲。多虧這位道長看顧我呢。”
女人聽罷,面上挂了客套的笑容:“原來是這樣。真是多謝道長了。”
沈從經低着眉眼,微笑道:“福生無量天尊。”
女人遂轉身,将人在身前攬了攬,那年輕娘子的身影便被擋了個死。二人緩緩擡步向前,走了不遠,又停了下來,依稀能聽得細微的交談。
那姑娘像是在發脾氣,使勁扯着頭上的冠子:“……我說了我不想戴!這麼重,害我方才摔了好幾下!”
女人倒還是溫和地笑着,也不計較場面,當場就幫着取下她頭上戴的花冠,遞給了一旁的侍人。她拍拍懷裡人的肩,以長袖掩着她的臉龐,輕聲哄道:“好好好,我們不戴了……”
果然,委屈隻會發洩給真正能依靠的人吧。
沈從經遠遠觀察着一幕,心下有一點異樣。應當說,她們的舉止不大像姐妹,女人對身前人的态度明顯太慣事。
……不過與她也沒什麼幹系。
沈從經挪開視線,終于記起自己要去拿剪子,慢騰騰地往雜房去了。路上遇到了先前的小坤道,她突然冒出種沖動,攔下了人。
坤道疑惑地看着她。
沈從經的口唇張合幾番,最後隻說:“……沒事。”
她本來想詢問方才那兩位娘子的事情,不過思忖幾瞬,還是準備罷了。她瞥見自己衣袖上的水痕,不知何時已經幹了。就像從來沒有過一樣。
……也許有些事,似是而非的感覺比較好。她們今生應該也不會再有交集。
那粒糖她沒有吃,還為自己暗暗找了個借口,說是要辟谷。但以她的資曆,還遠遠到不了那個階段。糖到後面也擱壞了。
後來她在道觀繼續修行了一段日子,最後還是決定還俗。有些事終歸放不下,她不也想放下。每次夜間,她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閉上眼,就是燒不盡的大火。整個人像被焚燒。
她終于徹悟,自己身上的那道劍傷從來沒有完好過。那件血淋淋的往事如同一刃長劍,直直捅進她的胸膛,從來沒有被拔出來。她以為這件痛苦的往事幾乎要殺死她,可自己最終卻是靠其苟活。那把劍,雖然造成她的大傷,但也堵住了傷口涓涓而流的血水。
可劍隻要一捅進去,拔或不拔都是死路一條。
……
薛茜桃握着枕邊人的手,聽她講完此事,失神了一陣。她估摸着年份,那個時候,她與薛不貳之間的關系,還沒有落到後面那般境地。
她默了良久,說道:“那你還欠我一個回應呢。”
沈從經聞言,翻過身來,在她唇邊輕輕映下一吻。
“這個算不算呢?”
薛茜桃摸了摸臉頰,随即跟她笑鬧一番。待二人動靜緩了,她又帶着笑意好奇問:
“那你是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呢?”
沈從經側過頭來,盯了她半晌。窗外的月光柔和,照着她的臉龐。她一時恍惚,竟在她臉上看到了許多白月亮。臉龐的輪廓像十五的滿月、口唇則如同初一的彎月,俱是柔柔泛着光。
“第一眼。”
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