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墓園後,司機沒直接離開。
這個位置确實不好叫車,且今晚楚松硯也不打算久待,隻準備放完蛋糕就走,便讓司機接着打表,等在那兒了。
淩晨的墓園空蕩寂靜,大門口隻有個守夜人坐在小屋子裡,一瞧見楚松硯這麼個緩慢靠近的身影,守夜人便拉開小推窗,探出半個身體,稍提了些聲音,問:“隻有你一個人嗎?”
“嗯。”楚松硯走近些,摘下頭頂的帽子,露出那張白皙精緻的臉,說:“好久不見。”
興許是眼神兒不大好,守夜人眯了眯眼睛,盯他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般“啊”了一聲,将身子重新撤回推窗後頭,一手駕輕就熟地從一旁拉櫃裡抽出登記冊,一手摸過老花鏡戴上,又将小屋外頭環繞的小燈都給徹底拉亮,
這下,他邊将登記冊遞給楚松硯,邊看着那張許久未見的臉,慢悠悠地說道:“是好久不見了,前兩年你都沒回來呀,今天早上,你家的人還過來了,聽他們嘴裡還念叨着你呢,尤其是你那弟弟。”
說話時,守夜人面上一片怅惘,視線止不住地往上轉悠,像是還在回憶白日裡那場景,他長久地待在這兒,也沒個人可閑聊,好不容易來了個熟人,他都準備好打開話匣子了:“他們手裡邊還拿了不少東西呢。”
楚松硯溫和地笑着,拿起筆在登記冊上快速填寫好信息,才将冊子與夾在封面上的筆雙手遞還回去,應了聲,也徹底打斷他的話頭:“算算是有兩年整沒過來了,填完了,我先進去了。”
“去吧,去吧。”守夜人揮揮手,讓他進去了,視線卻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無法看見分毫,才溫吞地收回視線,小聲咕哝道:“兄弟倆都一年比一年瘦,當大明星真不容易啊。”
墓園裡很安靜,隻有風聲遊走。
雖然有兩年沒回來,但楚松硯對這兒的分布依舊很熟悉,輕車熟路地走到最裡頭,也是最靠近荒山的那一片,才拐彎進了條支路。
一擡眼,就看見支路盡頭有盞明燈兀自亮着,而燈光氤氲之下,便是座孤零零的墓碑。
楚松硯走過去,站在墓碑前頭,垂眼看向墓碑上的“林婉然之墓”幾個大字。
他彎腰半蹲下去,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了聲:“阿婆,生日快樂。”才動作細慢地拆開手裡包裝精緻的蛋糕盒。
楚松硯将蛋糕上插好蠟燭,隻此一根,插在正中央,掏出打火機點燃。
火苗被風吹得左右搖晃,顫顫巍巍的,蠟燭剛燃起來便被風迅速吹滅,楚松硯耐着性子反複點了三次火,還是沒點着。
楚松硯倏地笑了聲,擡眼看着墓碑,說:“阿婆,好久沒見了,還在生我的氣呢,今天是生日,就别氣了,大不了晚上來我夢裡罵我一通。”
他的話語被風吹着左右斡旋,尾音甚至還在一遍遍地回響着,遲遲不肯落地。
今晚的風很大。
楚松硯穿得實在單薄,手背上已經被涼風吹刮起一片顯眼的紅,尤其是關節處,簡直就像是被刻意抹了顔料上去一樣。
偏生楚松硯還在那兒耐心地等着,等待餘音停息,等待風就此止住。不知過了多久,風倏地小了不少,耳畔也乍得成了片靜悄悄的死寂。
楚松硯重新摁下打火機。
火苗搖曳,但這次,它穩穩當當地燃起來了。
楚松硯将蛋糕放到墓碑前,之後便擡起眼皮,視線筆直地落到漆黑得宛若深淵的夜空上。
他保持着這個動作,不知過了多久。
“嗡嗡——”
低沉的手機震動聲從遠處遙遙傳來。
楚松硯扭頭看過去,猝然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瞳孔,如同站在明亮處的人突然和蟄伏的野獸對視上了,讓人不自覺豎起一片寒毛。
顧予岑面無表情地摁滅來電,說:“打擾到你了嗎?真是抱歉了。”
但他的語氣中毫無“抱歉”的意思。
顧予岑的手裡還拿着兩捧花,但花瓣都萎蔫得不成樣子,仿佛經曆了整日的風吹,此刻正叫嚣着即将凋零,甚至在顧予岑摁滅電話的那麼一瞬,晃動的花束還向下飄落了幾片花瓣。
花瓣被風吹到了楚松硯的腳邊,如同得到指引了般,不偏不倚,還有一片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正蓋着虎口的位置。
楚松硯擡手摘掉那片花瓣,又低下頭将地面上的花瓣都撿拾幹淨,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語氣平平道:“是我來得不是時候。”
顧予岑倏地輕笑了聲。他身上還穿着筆挺利落的高定西裝,發型也是一絲不苟的背頭,從頭到腳都在無聲地诠釋着“貴公子”三個字,像是剛從某個頒獎禮上匆匆退出來,唯一稍有瑕疵的,便是他的捏着花束的右手無名指上正戴着枚閃爍銀光的戒指,而這戒指不是什麼知名品牌,表面刻在幼稚的卡通圖案,完全是手工制作的,值不了幾個錢,和他這身行頭格格不入。
仔細看,還能隐隐看見卡通圖案末端連接着的日期,以及兩個首字母。
0314,GH。
顧予岑看着楚松硯那作勢要離開的姿态,悠悠地開口叫了他一聲:“楚松硯。”
這一聲叫得字正腔圓,每個音調都拿捏得端正,實屬不應該是在這個場合出現,反倒應當是用在頒獎典禮上的腔調。
但也是這麼一聲,語氣中過分的疏離,卻把方才那若有若無的針鋒相對給沖散了。
楚松硯朝外走了兩步,才堪堪停住腳,他轉身重新回到墓碑前,拿起地上的小蛋糕,認真地吹滅中央的蠟燭,重新道了聲“生日快樂,好眠”,便拿着蛋糕走了。
這套動作行雲流水,連個眼神都未給顧予岑,完全将他當成了看不見的隐形人。
顧予岑嘴角微小的弧度也随着他的離開而漸漸下落,最後,幹脆成了不明顯的下壓。
嘀嗒。
一滴雨水砸到襯衫衣領上,留下灘格外顯眼的水漬。
顧予岑擡眼看了下天空。
已經連軸轉了一個月,熬穿了幾個夜,嚴重缺乏睡眠導緻他擡起眼時,雙眼皮褶皺都多擠出道折,成了掩蓋不住疲憊的模樣。
雨滴陸續砸下來,頻率越來越高。
最後,雨水幹脆連成一片。
下雨了。
今夜,是個暴雨夜。
顧予岑掃了眼墓碑,說了聲:“您花粉過敏,花我就拿走扔了。”停頓數秒,眼看着雨勢愈來愈大,他擡起長腿朝外走,再次輕聲補充了句:“阿婆生日快樂,好眠。”
楚松硯出來時,守夜人正在小屋裡眯着個眼睛朝外望,一看見他,便提高聲音喊道:“快來快來,避避雨。”
“不用了,我直接走了。”楚松硯頭頂上的鴨舌帽将細雨遮擋住大半,隻有下半張臉迸濺上不少水漬,而他身上的大衣卻沒那麼幸運,已經濕得格外狼狽,他邁着步子向打着大燈的出租車走去。
司機坐在裡頭,正雙手緊攥着方向盤,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的坐立難安,一瞧見楚松硯,他忙将車窗降下條縫,高昂奮揚的車載音樂瞬間傾露出來,司機的聲音被壓蓋在下面,不大清晰,勉強能夠辨别:“快上來快上來,一會兒就淋透了。”
楚松硯應了聲,擡手拉開車門,但剛拉開條逼仄的縫隙,他整個人就被一團密不透風的黑影完全籠罩,與此同時,耳旁的雨聲仿佛也被隔絕在外,有些沉悶得透不過氣。
“我送你。”
這道聲音近在耳邊,仿佛貼着他說的,完全是不容置喙的口吻。
楚松硯的動作稍作停頓,顧予岑就趁着這個罅隙,摁着他的手背,将車門重新關上。
司機怔愣地看着眼前巨大的黑傘,試圖将視線從上面鑽透過去,看一眼傘後的人是怎麼了。但顯然,撐傘的人像是專門挑選了傘的朝向,完全隔絕了他的窺探。
楚松硯轉過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