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所晟坐在床邊,搖了搖床頭系着的鈴铛,清脆的聲音叮叮當當一響,幾息時間,一個黑衣侍衛推門走進來,單膝跪地待命。
“别跪了,起來坐,朕有事情吩咐。”陸所晟示意他坐到一邊。
謝景晔十二歲陪讀在陸所晟身邊,如今身為天子近臣,執掌羽林騎,這一夜其實他就隐匿在房頂上,守衛在天子近處。
他拜謝起身,坐下了。
陸所晟按了按太陽穴,沒頭沒尾地道:“所幸他還活着,沒想到這次有這種意外收獲。”
謝景晔“啊”了一聲,納悶道:“陛下說姜大人?他不是……”
他沒說完後邊的話,怕踩了皇帝陛下的雷,但陸所晟也明白謝景晔在奇怪什麼了。
陸所晟心知謝景晔性情一向單純實在,但誠然沒想到他是真能被唬住,姜詢敢随口胡扯,他就真敢信。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到底是怎麼産生的?
“嗯,姜大人魂兮歸來。”陸所晟抱着胳膊往後一靠,咬着魂兮歸來四個字,“所以朕準備,這些日子正好有空,去找他叙一叙西方極樂。”
謝景晔一秒鐘像被踩了尾巴一樣,猛地站起來:“陛下萬萬不可!!!”
陸所晟笑了:“我抱着他時是熱的。你也是真敢信他那滿嘴跑馬。”
謝景晔又坐下了,但他不自然地移開了眼神。
他見過太傅府斐邠園燒毀時陸所晟私下怎麼徹底瘋狂的,自然知道他們皇帝陛下對姜大人揣了什麼心思,謝統領方才在院子裡隐匿着,都差點腦補出師生之人鬼情未了大戰三百回合了。
他試探道:“陛下,師長如父兄,姜大人安好,真是再好不過了。”
謝景晔直覺有些大逆不道的事不能明說,但願陛下能夠從谏如流吧。
但陸所晟豈能如他所願,陛下起身拍了拍衣袍,在謝景晔眼中,他眸光閃着“我是昏君”四個字,安排道:“明日一早就出發,我們出宮,去晉陽。”
後半夜,陛下在自己殿中精挑細選了常服和配飾,還挑了熏香,其勢比穿戴朝服更要隆重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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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所晟其人,不愧是先帝朝最後一位狀元郎親自手把手教導出來的,聰慧靈敏,心思細膩。
他本來是在殿中喝了點酒,想起經年前的舊事,自己溜達到了牆根坐下,還沒憶往昔,就聽見了些細碎的聲音。
陛下本以為是近來裝病終于引得某些虎豹豺狼按捺不住爪子了,噤聲靜候拿下來人坐實罪名,沒想到卻聽見圍牆上的一句“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兩年時間于常人而言不過爾爾,于陸所晟而言,這些日子裡,度日如年。他在大火中對着一片虛妄的太傅府流過淚,叫人挖了一遍又一遍想要收斂那個人的屍骨,也因為未曾找到人而欣喜若狂。午夜夢回時,他也曾經如同起了癡妄業障般,睜眼真的看到某個人在眼前,甚至在懷裡,同他說話,乃至于……
陸所晟确實恍惚了一瞬,但大腦空白的一瞬嘴沒閑着,他确實想知道先帝同意過終身為父這事沒有。
他覺得應該是不能,他那個混賬爹沒那麼從善如流,他也是一樣的混賬,所以心裡想了那麼多有悖人倫的事情。
陸所晟不是沒懷疑過姜詢沒死,他發現過褚彣時常往外寄信,也察覺褚彣胡常鑫之流行事風格多變,偶爾像鬼上身一樣聰明了許多,甚至于各地州縣有許多事被捅出來得極其及時,他需要處置誰,誰的小辮子就會露出來。
能這麼給他瞌睡送枕頭的人,會是誰呢?
陛下自小在宮中爹不疼娘沒有,誰會暗中幫他?
陸所晟的推斷在别人看來就像白日做夢:要麼自己是天選之子,要麼是有人在各地為他肝腦塗地,與他心意相通。他直覺覺得是姜詢,種種迹象都讓他隐隐懷疑。
這些日子,陸所晟用裝病這種激進的法子,等着看朝中誰被勾引出來迫不及待作亂,但有時候他也不免會想,要是姜詢活着,那個在野卻心系朝中的人是他,他會不會忍不住,來見他一面呢?
因此他故意流露出有托付身後之意,給褚彣等等一幹人都暗示了一遍。
沒想到美夢成真,兩個人近在咫尺卻靜默一瞬,陸所晟忽然有點委屈想哭的感覺,想知道他為什麼離開,又為什麼不願意見他?是因為他曾經的叛逆和不理解,還是因為他過去幼稚的忤逆……亦或者是他的旖旎心思沒藏好嗎?
陸所晟心跳如擂鼓,呼出一口氣,不管如何,他想把姜詢留下來。
所以他問了:“連好好見我一面都不肯嗎?”
于是水靈兒鮮活的姜大人就掉下來了。
姜詢硬着頭皮胡謅說自己是鬼的時候,陸所晟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怎麼可能,明明他都抱過了,熱乎的。但他怕是自己又做了瘋夢,犯了幻覺,索性沖上去把人圈住了,把一切都徹底說出來,不然要是沒機會了怎麼辦?
夜裡的冷風最能讓人冷靜,雙臂環着的人明明鮮活,陸所晟知道他要是顯得清醒,姜詢恐怕想盡辦法也要立刻跑路。
聰明的陸所晟一秒就想到了辦法,他把話說得颠三倒四,仿佛有點發瘋,給他老師來了一手“假作真時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