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是兩個月前,我受命去嶺南剿匪,出發前一晚找你辭别。那日恰逢你父親壽辰,在家大擺宴席,月上枝頭賓客還未散盡,我在黑燈瞎火的卧房裡等到子時,你總算來了。”
段昀說到這,張開手臂抱住裴玉。
裴玉來不及反應,被他抱着轉了一圈,接着輕盈落地,對上他狹長深幽的雙眼。
段昀低頭,鼻尖蹭了蹭裴玉細挺的鼻梁,繼續說:“當時你一進屋,我就這麼抱住你。你又驚又喜,讓門外的侍從都退下。等他們人一走,就怨我白日不來夜裡來。”
盡管裴玉前塵皆忘,但此刻他看着段昀含笑的面孔,卻從心底冒出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
他分不清是失憶帶來的傷感,還是别的原因,一時隻感到分外難過。
“對不起,”裴玉垂下眼睫,“我都不記得了。”
倘若他們真是一對愛侶,如今他将往事忘得幹幹淨淨,對段昀而言就是極其殘忍的事情。
裴玉竭力壓抑眼底浮起的熱意,低聲道:“我會盡力回想,你别傷心。”
段昀氣息一窒,注視着裴玉低垂的臉,喉嚨像堵着滾燙黏糊的硬塊,難以擠出話來。
“……不要緊。”他喉結滾動,一句一句澀滞道,“我不傷心,我隻想你養好身子,長命百歲。過去的事忘了也無妨,我們從頭開始。”
裴玉心裡滋味不好受,壓着情緒抽了口氣。
他撩起眼看段昀,對視的瞬間忽然踮腳,蜻蜓點水般吻了下段昀的側臉,而後飛快轉身,眼睛盯着銅鏡背面精緻的花鳥圖紋,若無其事地岔回之前的話題。
“夫君,你方才說沒想過,難道這鏡子不是你擺的?”
因為背對段昀,他沒看見段昀驟變的神情,以及隐約逸散的黑煞。
那雙黑瞳正逐漸透出深沉的暗紅。
仿佛蟄伏的兇獸舔到一滴馥郁甜美的蜜漿,蠢蠢欲動,恨不得從黑暗裡爬出來,吮住那根粘蜜的手指。
不能心急,不能吓到裴玉。
要慢慢來。
當下已經是最好的開端了,要循序漸進,不能急躁。
段昀反複告誡自己,空虛的手掌一點一點收攏,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遲遲沒得到回應,裴玉喚他:“夫君,夫君?”
“聽你喊夫君還不太習慣。我們之間沒有凡俗禮節,段昀、溯光、段将軍,你盡可随意稱呼。”
裴玉:“……”
看來段昀先前自稱“你夫君”,的确是故意挑逗他,他失憶前壓根不喊段昀“夫君”。
“我也不清楚鏡子何時擺成了這樣。”
段昀站在裴玉斜後側,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銅鏡:“其實我們成親還不足半月,兩個男子無須梳妝打扮,一直沒用過鏡子,若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房裡還有鏡子。”
這副銅鏡明顯擱置已久,背面精巧的花紋間藏着綠色銅鏽,在晦暗光線下透着陰翳的色澤。
裴玉盯着斑駁的綠鏽,一種詭異的感覺蔓延至心頭。
這時似有黏稠的風吹在後頸,他不經意間轉眸,瞥見若隐若現的黑霧從側後方飄了過來。
下一刻段昀伸手去翻銅鏡,裴玉想都沒想,擡手猛地按住鏡子背面。
砰!
裴玉一使勁,段昀便收了手,任由銅鏡倒扣在鬥櫃上。他見裴玉面色微凝,忙問:“怎麼了?你不想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模樣?”
“想。”裴玉垂着眼簾,鎮定道,“隻是你在場,我有些難為情。”
段昀啞然失笑:“照鏡子又不是裸身沐浴,有什麼難為情?臉皮這麼薄啊。”
“少廢話,你快出去,不準偷看。”裴玉頓了頓,找個理由支開他,“家中有飯嗎?我餓了,你去做些飯菜。”
“好好好,我出去,飯菜一直在廚房溫着,我吩咐人端到飯廳。”
裴玉偏頭往後瞟了一眼,見段昀已經轉過身,正往門口走去。
他立刻豎起銅鏡,倉促間鏡邊撞到櫃角,咚的一聲重響仿佛砸在人心髒上。
段昀腳步一停,背對着他:“沒事吧?我沒偷看,你别慌。”
裴玉咬着牙,緩緩挪動銅鏡。
鏡面照出半張俊秀的臉,不遠處的屏風也映入鏡中,而停在屏風旁邊的背影卻照不出絲毫痕迹。
異常冰涼的肌膚,若有若無的黑霧,鏡子照不出來的身影……
段昀竟是非人之物。
“我沒事。”裴玉嗓音發緊。
他将銅鏡平放在鬥櫃上,屏息凝神,心想若是段昀發覺我識破了他的真面目,意欲翻臉,那我就……就見機行事,大不了一死。
身後一片死寂,許久沒有動靜。
裴玉等待片刻,最終忍不住轉頭看去。
隻見一道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門口,悄無聲息,直勾勾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