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感覺肩骨快被捏碎了,疼得蹙起眉頭。
“你能不能别再愚弄我了?”他忍着痛,有氣無力地說,“這些東西,我一口都不會吃。”
“我沒有愚弄你,你不想吃便不吃,我馬上重做,裴玉你别生氣。”
段昀話剛說完,聽見一聲重響從府門外傳來。
當!
響聲如鐘如鈴,穿透雨幕,直達耳際,讓他心魂俱震。
段昀瞳孔放大,一刹那眼前景象碎裂消散,裴玉活生生地從他面前消失。
不、不要!
他心中呐喊嘶吼,但嘴唇像被黏住,雙腳像被定住,發不出聲音,挪不動步子。掌心粘黏濕滑,低頭隻見滿手猩紅血水,而頭頂轟雷陣陣,滔天洪流滾滾撲下!
當、當、當……
金石激越的震響接連不斷,天色愈發昏暗,暴雨如瀑。
冷風灌進屋内,燭火搖曳,将裴玉的側臉照得忽明忽暗。
“段昀?”
他快撐不住了,氣若遊絲地喚了一聲。别說從段昀手中掙脫,哪怕站立都很勉強,他整個人已經倚進了段昀的臂彎裡。
沒過多久,燭火忽地被風吹滅,周遭一片晦暗。
檐廊下、庭院中伫立的身影漸漸消融,段昀視若無睹,垂下眼看着裴玉虛弱的面容,抱起他繞過屏風,将他放在軟榻上。
裴玉揚起臉,昏暗裡看不清段昀的神情。
“少吹冷風,免得受寒。”段昀扯過絨毯裹住他,冰涼的指腹在他臉頰一滑而過,“你在房裡等一會兒,我給你熬碗米粥。”
裴玉:“真的是米粥?”
“是人吃的米粥,放心。”段昀的語氣聽着溫和且平穩,仿佛并不在意剛才那場撕破假象的對峙,絲毫沒有翻臉的意思。
裴玉疲倦地點了點頭,閉上眼睛,不再多說。
房門無聲合攏了。
·
“裴玉,醒一醒,過會兒再睡……”
裴玉緩慢地掀開眼皮,有溫熱的硬物抵着嘴唇,他迷迷糊糊地松開齒關,被連續喂了幾口才完全清醒。
入口的東西黏稠綿軟,确實是米粥,還加了紅糖和赤豆,甜味很重。
裴玉咽下甜粥,問:“我睡着了?”
“嗯,睡了兩個時辰。”
天色已是深夜,屋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這麼久?”裴玉微怔,轉頭朝向榻邊,“怎麼不點燈?”
湯匙在碗底撞出一聲輕響,段昀停下動作靜默良久,又自顧自地盛了粥,遞到裴玉唇邊。
他避而不答的反應讓裴玉感到奇怪。
裴玉擡手推開湯匙,再次問:“你不畏光、不怕火,屋裡這麼暗,為何不點燈?”
漫長的沉寂之後,隻聽段昀放下碗,低聲道:“因為我如今的模樣不複從前,不太好看。”
裴玉聽聲辨位,支起身往榻邊摸索,說:“我膽子沒那麼小,不會輕易被你吓到。”
他伸到半空的手被捉住了,随即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掌心。
“我知道你不怕。”
段昀半張臉埋在裴玉手心,嗓音帶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哽咽:“但我不想把猙獰兇惡的一面露給你看,對不起,裴玉,對不起。”
說來可笑,他想活着回來見裴玉,想與裴玉結為夫妻長相厮守,死前執念深重以至于魔障迷眼,蒙騙自己。
分明有那麼多破綻,是他一直自欺逃避,不願睜眼去看。
時至今日,不過是咎由自取。
潮濕的冷意洇入指縫,裴玉愣了愣才意識到那可能是淚水。
這隻厲鬼在哭?
他茫然無措地僵着手,心裡湧出一股酸澀的熱流直往臉上沖,讓眼眶也跟着發熱。
“你哭什麼?”裴玉仰頭呼出一口熱氣,“模樣看着唬人,結果這麼沒出息。”
段昀從他手心擡起面龐,嘶啞道:“我沒哭,臉上沾了雨水而已。”
此話不知真假,裴玉往上摸索,指尖劃過段昀的鼻梁摸到了額頭,然後是被水浸濕的頭發。
“你沒撐傘?”他問。
“雨越下越大,傘遮不住。”段昀一動不動任由他摸,等他摸完頭又順着摸到肩膀時,段昀抓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往下摸。
“裴玉。”
什麼都沒解釋,隻是低啞地喚他。
裴玉睜大雙眼,可惜無濟于事,視野裡徒有一片深黑。他抿着唇,使勁抽回了手,悶悶不樂地縮到床榻裡側。
段昀既無呼吸,也無心跳,腳步更是輕飄如風。
裴玉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動靜,以為他已經走了,冷冷哼了一聲,坐起身想摸黑下床。
“粥快涼透了,先吃完吧。”
黑暗中,段昀的話音又響了起來,接着裴玉聞到了甜粥湊近的香氣。
“我不需要你喂。”
裴玉脊背挺得筆直,攤開手掌:“把碗給我。”
段昀勾唇輕笑,眼神專注地盯着裴玉,将半滿的瓷碗放入他手中。
就在這時,裴玉若有所覺地轉向窗戶,凝神傾聽之後,疑惑地問:“三更半夜哪來的敲鐘聲,是不是有人在敲大門?”
“你聽錯了。”段昀笑意全消,鋒利的眉骨緊壓着,極力維持平和的語調,“沒人敲門,是風吹碎石撞到了東西。”
下一瞬,幾案上的蠟燭燃起火光,床邊空空如也。
單支蠟燭無法照亮整間卧房,裴玉微眯眼睛,勉強看清屏風後立着一道朦胧的背影。
隔着屏風,就聽段昀說:“我去看看,外面雨急風寒,你不要亂跑,好好待在屋裡等我。”
裴玉忐忑不安,俄頃猶疑道:“你……别出去害人啊。”
段昀背對着裴玉,血色瞳底閃動着瘆人的寒光,那一聲聲敲魂震魄的重響将他的兇性激了出來。
“嗯。”
他短促地應了聲,旋即從卧房裡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