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那座便是積雲山。據說是因山中有奇景,晨昏之時霞雲滿山,所以取名為積雲。”
镖師指着遠處高聳的山尖,對裴玉說:“以前山裡有座宸陽觀,香火很旺盛,走镖的兄弟途經那裡,還能進道觀讨碗水喝。誰知三年前來了一群土匪占山為王,他們人多勢衆,我家镖局惹不起,就沒再走過積雲山了。”
裴玉仰頭遙望山尖,面容在天光下顯出冰雪般的孤冷。
“我去年冬天來過。”他說,“隻是大雪封山,進不去。”
镖師驚詫道:“你來過?去年可沒人敢來這邊。當時官府派兵剿匪,恰逢九月突發雨災,山石崩塌,洪水漫灌,官兵和土匪都死在山裡了。從去年底到今年開春,方圓百裡都沒人。”
裴玉有點出神,半晌沒吱聲。
镖師扭頭看他,咧嘴笑着說:“不過言歸正傳,要不是山匪死光了,我也不敢接你的活。”
裴玉提了提唇角:“有勞吳镖師一路辛苦。”
“嗐,說什麼客氣話,收錢辦事自然得盡心盡力。”
吳镖師左臉有道狹長的刀疤,笑起來疤痕像蜈蚣似的扭動。他自知笑容醜陋,很快壓住笑,瞧了眼天色,說:“裴公子,時候不早了,咱們趕緊進山吧。”
裴玉攏緊鬥篷,戴上兜帽,迎着風繼續往前走。
山間清幽甯靜,前後不見人影,他們走了兩個時辰才碰見一個獵戶。
獵戶拖着小山豬從濃綠的樹林裡鑽出來,瞟見兩人身影,高聲喊:“哎!前邊去不得!”
裴玉停住腳。
吳镖師握住腰間長刀,臉上挂着笑:“兄弟,我們借個道,前邊怎麼去不得?”
獵戶見這壯漢面貌兇惡,随身還帶着刀,頓時心生警惕。他往後退了好幾步,才說:“前邊是積雲山,去年死了好多人,山裡、山裡鬧鬼!”
裴玉神情微變,沒等吳镖師接話,張口便問:“你看見鬼了?他長什麼樣?”
“我哪敢看啊!上個月我剛回山裡,想去積雲山打獵,結果遇着鬼打牆,到處都是鬼嚎聲,駭人得很!我愣是在石窩裡躲了一天一夜!”
吳镖師嗤道:“你吓唬誰呢?要是真有鬼,你還能活着出來?”
“我命大,碰見一個道長跟着他逃出來的。”獵戶臉色難看,扛起山豬擡腳就走。
“你願信不信,遇難了可别怪我沒提醒過你們!”
吳镖師看着獵戶飛奔消失的背影,心裡有點犯怵,轉頭問裴玉:“裴公子,你覺得呢?”
裴玉臉上不見半分猶疑,神色恢複成最初的模樣,平淡且冷靜,宛如一潭毫無波瀾的深水。
然而旁觀者仔仔細細地看他,能發覺他垂在衣袖中的手攥得很緊,眼底藏着一絲深切而隐秘的哀傷。
“實不相瞞,我來嶺南是為了給摯友收屍。”裴玉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他是剿匪的将士,死在積雲山裡,我不能讓他暴屍荒野。”
“收屍?你先前說進山尋物,我還當是尋什麼寶貝藥材。你聽那獵戶說的話,怪玄乎的。”
裴玉道:“無論他所言真假,我都要進積雲山。”
他頓了頓,從懷裡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吳镖師:“你若是害怕,可在附近等我。倘若我三日未歸,你憑我手信回镖局交差。”
“我怕什麼,我一個走南闖北的镖師見的怪事多了,這不是擔心你害怕麼。”
吳镖師搓了搓手,将信封往回推:“我吳标名聲在外,豈有收錢不辦事的道理。裴公子你放心,隻要我一條命在,鐵定護你左右!”
話雖如此,但剛踏進積雲山他們就失散了。
明明是晴朗的正午,山裡卻起着濃霧,空氣濕得能擰出水來。
裴玉臉頰凝了層薄薄的水霧,他擡手擦了擦,一眨眼的工夫,走在前面的吳镖師便無影無蹤。
“吳镖師?”
他喊了一聲,回音在空寂的山間傳得很遠,除此之外再也聽不到其他聲音。
裴玉撩下兜帽,轉身四顧,來時的小徑在濃霧中消失了,眼前隻有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崎岖山道。
他盯着山道上泥濘的馬蹄印,眼中燃起異樣的亮光,快步往馬蹄印延伸的方向走去。
“段昀,是不是你?段昀!”
裴玉邊走邊喊,喉嚨裡灌了風,嗓音破碎而凄厲。
“是我,裴玉,我來找你了,段昀,你在哪——”
裴玉走到了山道盡頭,濃霧終于散了,隻見兩側斜坡灌木叢生,斷崖下方是亂石礁灘的山谷。
啪嗒。
冰涼的雨珠落了下來,他還未仰頭,大雨就如江河倒灌般傾瀉而下!
喧嘩嘈雜的聲音霎時響徹四野,破空的流矢擦着裴玉鬓發飛了過去,兵刃相接的激越聲被風雨掩蓋,周遭重重暗影嘶吼嚎叫,甚至分不清是馬鳴還是人聲……
時間仿佛加快了,數不清的屍體倒了下去。
魔障中的天災遠比現實更可怕,轟隆隆的巨響由遠及近,頃刻間山崩地裂,洪水漲滿山谷。
裴玉不得不後退,混亂中突然看見斷崖旁側沖出一匹漆黑的馬。
那是追風!
追風在雨中艱難前行,馬背上的身影搖搖晃晃,一頭栽進泥坑裡。
“段昀!”
裴玉聲嘶力竭,但大地已經崩裂,成片成片地往山谷裡陷落,他一步都過不去。
段昀從泥漿裡爬起身,噴出一大口黑血。
他勉強抓住了缰繩,卻無法翻上馬背,磕磕絆絆地走了幾步,腳下地面轟然塌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