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紮進石縫,段昀握刀撐着身體,溢滿血水的眼珠轉向北方,嘴唇微微顫動:“裴……裴玉……”
在他跌入山谷的最後一瞬,裴玉目眦欲裂,不管不顧地往前奔去,一腳踏空,卻摔進濕漉漉的草叢裡。
與此同時,震耳欲聾的動靜消失了,周遭鴉雀無聲。
裴玉猛地擡起頭,臉頰被草葉劃出細長的傷口,他仿若不覺,愣愣地望着草叢掩映的小徑。
這是他來時走過的路。
“裴公子,裴公子……”
遠處隐隐傳來吳镖師的呼喊,淩亂的腳步聲逐漸接近。
裴玉毫無反應,連氣息都很輕。
“原來你在這!”
吳镖師疾步跑到裴玉面前,見他像失了魂一般,連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裴公子?你怎麼了?裴公子!”
裴玉緩慢地眨了下眼,胸膛起伏,似哭似笑地擠出幾個字來:“我見到他了。”
“誰?”吳镖師話剛出口,想到裴玉是來收屍的,頓時悚然一驚,“你碰見鬼了?!”
裴玉點頭,而後蹒跚起身,擡腿往濃霧裡走。
“等等!”吳镖師一把按住他肩膀,“裴公子你去哪?”
裴玉偏過臉,雪白側頰滲出一條殷紅的血線,猶如血色淚痕往下滑墜,而他的眼瞳異常黑亮,令人心悸。
吳镖師心頭一慌,下意識松開手。
“我要去找他。”
話音飄在霧裡,裴玉的身影轉眼間不見了。
裴玉又看到了那條崎岖的山道。
沿途的馬蹄印與之前一模一樣,引着他再次走到了斷崖邊。
腥鹹的狂風掃蕩山谷,暴雨驟然而至。
鬼影四處現身,又如鐮刀割草般紛紛倒下,山洪漫灌,天崩地裂……一切分毫不差地重演着。
追風在雨中哀鳴,段昀摔下馬背,掙紮起身,轉眸望向北方。
“裴……裴玉……”
他一直困在怨念魔障裡,循環往複地經曆着死前的場景。
裴玉救不了段昀,隻能親眼看他跌入山谷,被洪水泥石淹沒。
·
裴玉伏在茂密的草叢間,五指用力地抓着草莖,掌心被刺破了,鮮血滾進泥土裡。
九次。
他已經重複目睹了九次,萬箭穿心不過如此。
他急促地喘着氣,腦中嗡鳴不止。他不想哭,眼淚自顧自地往下流,想嘶吼,喉嚨裡隻能發出一點破碎的哭腔。
旁觀者張開雙臂,虛虛地抱住了記憶的幻影,卻無法穿越時空來抱住真實的人。
段昀看着他哭,便開始憎恨過去的自己。
裴玉很快又站起來,擦淨了滿臉的淚水,手心的傷口還在溢血,順着指尖一滴滴墜落,染紅了衣袖。
段昀寸步不離地跟着他,反複地說:“别去了,裴玉,不要去,不要再去了!”
無論段昀對着記憶幻影說多少遍,都不能改變既定的事實。
裴玉再一次走進了魔障裡。
段昀無法阻攔,手臂徒勞地穿過了裴玉的身體,絕望道:“你要做什麼?為何要這麼折磨自己……裴玉你到底……”
到底要把自己逼到什麼地步?
不知多少次,裴玉終于停了下來,這回他沒有跌入草叢,而是摔進了山谷深處。
魔障裡的山谷已然成了泥水汪洋,現實中此處卻洪水退盡,草木苁蓉。
直到此刻,段昀才明白裴玉自虐般的舉動是為了什麼。
不遠處郁郁青青的枝蔓裡,躺着半具殘缺的骷髅。
裴玉拖着狼狽不堪的身軀,慢慢走過去。他沒有哭,安安靜靜地凝視着骷髅,少頃彎下腰,從白骨胸腔裡捏出一枚帶孔的瑪瑙珠子。
瑪瑙圓珠上刻着一個小小的“裴”字,本是綴在他衣帶上的飾物,弄丢了也不在意,沒想到被段昀撿走,随身攜帶。
裴玉深深呼吸,筋疲力盡地跪坐在骷髅旁邊。
“段昀,你失約了。”
他扯開枝蔓,手掌撫過白骨,留下一抹斑駁的血迹。
“說好了剿匪歸來,帶我去鐘秀山騎馬、賞楓。”他輕聲道,雙手将段昀的頭骨捧進懷裡,“一去不複返,非要等我來找你。”
“沒關系,我原諒你。”
裴玉嗓音發顫,漸漸染上哽咽:“跟我回家吧,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