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忱貪生怕死,他請你來,定是冒了極大的風險,但他敢這麼做,就是因為他知道,李聞棋在宋漪手上。”
甯展陽眼神狠辣,掃視着這群于他而言的不速之客,眼裡的恨意仿佛要噴薄而出,化作利刃,将所有人捅個對穿。
“李聞棋身死的那個夜裡,屋裡除了宋忱和黎思之,還有宋漪,甚至毒死他的那碗毒藥,都是宋漪親手端過去的。”
甯展陽原本不知道這些,直到宋漣去世。
李見塵頭腦稍微轉一轉,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所以啊,你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給宋漣報仇吧?”
“大少爺不是自裁的,他本來就身體不好,是他們活活逼死他的。”
甯展陽至今都記得,宋漣躺在床上吐血的樣子,那溫熱的發了紫的淤血泡紅了大半的床褥,連床下的地闆上都是。甯展陽用一條毛巾不斷給他擦,可那些血就是止不住,宋漣不小心吐了他滿手,淤血從指縫中淌了下去,宋漣還向他道歉:“對不起。”
甯展陽一個勁兒地搖頭,可喉嚨裡卻像壓了一塊鐵,怎麼都發不出聲音。他想背上宋漣,帶他去找大夫,對方卻制止了他,輕輕地笑了笑:“别去,别去。”
甯展陽那會兒也年輕,和尹曉棠差不多大,沒見過什麼人,在短暫的前半生裡,他的世界就隻有宋漣一個人。
“少爺,少爺。”甯展陽想勸他,可怎麼都勸不住,宋漣臉色慘白,嘴上毫無血色,哽咽着:“我要是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燒了,然後一個人離開這兒,知道嗎?”
甯展陽還是搖頭,眼淚就湧了出來,抱着他嚎啕大哭,宋漣見狀,不聲不響地推了推他:“我身上髒,别哭了。”
可甯展陽沒有聽,仍是哭得肝腸寸斷,宋漣沒有辦法,便摸了摸他的頭,哄道:“哭吧哭吧,沒事兒,你要想留下,便留下,要是真的走不了,哪天來奈何橋下尋我,我也認你。”
他說着這些話,和平時沒有兩樣,可他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醒來。這個江心洲,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來。
甯展陽守着他,直到他的身體變冷變硬,宋漪和宋忱才先後踏進了這個屋。
“哥!”
“兒啊!”
一聲又一聲,這會兒兩個人倒是哭得比誰都傷心,一個哭自己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個哭自己沒能照顧好大哥。
隻有甯展陽沒有哭。他好像把眼淚流盡了,呆呆地坐着,眼神空洞無神,有個和他認識的小仆役來拉他,他才忽地動了動,一頭撞開了這個人。他雙手緊緊抱着宋漣,根本不願松開。宋忱怒喝,罵他是不長眼的東西,命人架住他,費了好大勁兒才将人拖遠,甯展陽沒有大吼大叫,他的少爺屍骨未寒,他不能這樣讓對方失了體面。
少爺得風風光光地入土為安。
甯展陽想着,雙手死死抓着地面,無聲地抗議着,那幾個人高馬大的仆從可不管這些,硬是拽着他在地上拖行了很遠,甯展陽的指甲蓋都翻了起來,血肉模糊。
他挨了好一頓毒打,被關進了一個偏遠的黑屋裡,滴水未進。
甯展陽沒有睡,他在地上畫起了“正”字,粗略得勸着時間。
大概過了五天,那個房門忽地被打開了。
是宋漪。
端莊娴靜的二小姐命人将他扶起來,輕言慢語地說着:“大哥馬上就要下葬了,我去求了父親,讓你送他最後一程。”
甯展陽擡眼,眼裡早已布滿血絲。
他知道宋漪的目的。
于是他舔了下幹裂的嘴唇,向她下跪磕頭:“謝二小姐大恩大德,屬下今後必當唯命是從,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起來吧,去收拾收拾,馬上去見大哥最後一面吧。”宋漪留下這最後一句話,便輕飄飄地走了。甯展陽從昏暗的屋内走了出來,外頭仍是黑夜,那些人點着火把,一個個人影被無限拉長,仿佛是剛從地獄裡爬上來的厲鬼。
甯展陽閉了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去江邊沖了一遍自己,換了件幹淨的衣服,就去見宋漣。宋家所有人都一身素缟,他也不例外。宋漪說是讓他見宋漣最後一面,實際上也隻是和那群仆從跪在一起,遠遠地朝靈堂磕頭。
甯展陽望着那挂滿白绫的靈堂,望着那昏黃的燭火,簌簌淚下。
宋忱其實并不喜歡宋漣這個兒子。
他畢生都在追求長生不老之術,為此求娶了林采荷,生了一雙兒女。可這個兒子,宋漣,養在聽海崖,和李聞棋一道長大,竟是個心性純良之人,并不熱衷所謂的成仙之道。宋忱對此極為不滿,多次敲打,可宋漣并不在意,反過來勸他,修行之奧妙,在于精神永存,而不在□□永續。
父子之間日漸生了嫌隙。可宋漣沒有發現,彼時的他正少年意氣,正是躊躇滿志的時候,絲毫沒有意識到父親對他的怨念。
可小他幾歲的甯展陽卻看出來了。
也許是從小寄人籬下的經曆,使得甯展陽更懂得察言觀色,他早早看出來宋忱對宋漣的不滿,他由衷地擔心起來,他勸宋漣不要再和宋忱起沖突,可對方并沒有放在心上,隻道:“古往今來,父子之間有觀念上的沖突很常見,這有什麼的?你不要太擔心了,陽陽。”
宋漣叫他陽陽,就像李聞棋叫自己徒弟燦燦那樣。
可甯展陽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子,他已經是個少年人了,對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他直覺宋忱不簡單,可勸到最後,宋漣一句“虎毒不食子”還是讓他沉默了。
的确,虎毒不食子。
甯展陽喃喃着:“少爺,在我心裡,你就是我的天。”
沒有誰會希望天塌了。
宋漣愣了愣,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笑着:“你放寬心吧,天不會塌的。”
甯展陽點點頭,他從記事起就在宋家幹雜活,不知父母名姓,時常遭人毆打,若不是宋漣将他帶在身邊,他還不知能不能活到這個年紀。
所以宋漣就是他的天,他的乾坤日月,是萬萬不能有事的。
可李聞棋的去世,給了宋漣一記重擊。
他哭得撕心裂肺,沒多久就病了。甯展陽心急如焚,終日守着他,卻不見對方有一絲好轉。而聽海崖的掌門之位,因為宋漣的病倒,最後落入黎思之手中。
“不成器的東西!”宋忱在宋漣病榻前,狠狠踢了一腳那床闆,聽得站在一邊的甯展陽膽戰心驚。
宋漣微閉着眼,沒有回應,宋忱便對甯展陽耳提面命:“照顧好少爺,要是他好不了,你也給我一起陪葬!”
“是。”
甯展陽不覺得害怕,他的天若是塌了,他還有什麼盼頭?還活下去做什麼呢?不如一起做了一抔黃土,倒也落得個幹淨。
可宋漣卻覺得對不起他,待宋忱走後,對他說:“連累你了,對不起。”
“少爺,你不要把所有事都攬在你身上,這不是你的錯。”甯展陽勸慰着,“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你放過自己吧,李師兄在天之靈,也不願意你這樣。”
甯展陽和宋漣一樣,都稱呼李聞棋為李師兄,因為宋漣覺得這樣親切,不至于生分。
可如今聽在耳裡,落在心上,宋漣卻心痛得厲害:“陽陽,我覺得師兄的死,不是一個意外,可是我不敢去追查。”
他心有所感,又和李聞棋一樣,到死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父親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甯展陽勸道:“少爺,不想追查就不追查了,你先養好身體,等哪天你想明白了,再去尋找真相也不遲。”
宋漣忽地嗚咽起來,甯展陽抱着他,輕輕拍拍他的背,不敢再多言。
這件事本來可以到此為止的。
如果宋漪沒有發瘋,将李聞棋的屍身帶回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