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神筠不語。
太子在兩儀殿前說兒子請見,做君父的萬萬沒有先去探望妻子的道理,這話要是放在尋常父子身上,也不過隻是一句抱怨之言,可在天家父子身上,就能變成天大的過錯。
遑論皇後掌權,還隻是太子的繼母。
儲君在衆目睽睽之下說出這種話,讓朝臣如何猜想?
他到底是對聖人不滿,還是對陛下不滿?
陳英道:“郡主,您瞧這事……”
夕陽已敗,餘晖浸在宮檐裡,那樣好看。
“聖人不是殿下生母,相處起來總會有隔閡,這是人之常情,”謝神筠看了片刻,轉過眼看着陳英,和緩道,“這件事,我卻做不了聖人的主,也做不了陛下的主。”
陳英便懂了她的意思。
待皇帝出了千秋殿,陳英便跟在一旁悄聲回禀了兩儀殿前的事。
皇帝胸口堵得慌,咳了許久,陳英趕忙遞上帕子。
皇帝捏皺了帕,開口時語氣還不曾平複:“他當真是這麼說的?”
陳英說:“是。”
“他這是對朕不滿呢。”皇帝冷哼一聲,原本想要召見太子的心也淡了。
——
謝神筠入了千秋殿,趙王已經睡下了,皇後吩咐宮人照看好他,自己靜聲去了偏殿。她守在趙王身邊一夜沒合眼,此刻放松下來就有了倦意。
皇後喝了口酽茶提神,倚在榻上聽謝神筠說話。
她在聽到皇帝沒有召見太子時便說:“今日不見,明日也要見,不說太子是儲君,更是陛下的兒子,父子之間血濃于水,陛下如今不過是同太子置氣罷了。”
李氏的皇帝在權術制衡上天然便能無師自通。
皇後是什麼?她隻是皇帝推出的傀儡,她的權力是她的夫君從指縫中恩賜的施舍,共坐的江山也冠着李氏的姓,她被皇帝推出來,不僅僅是因為她天然便是皇帝的同盟,更因為她膝下生育了趙王。
東宮屬臣為何忌憚皇後?因為皇帝隻有二子,不是太子,就是趙王。
太子的敵人從始至終都是和他血脈相連的兄弟。
在這場權力傾軋中,皇後沒有名字。她先是皇後,再是趙王的母親,唯獨不是她自己。
謝神筠同樣看得明白,皇後可以是懸在太子頸上的催命刀,也能是磨刀石。她道:“這座紫極宮修起來,陛下的氣也該消了。”
紫極宮昭示着皇後的退讓,也是太子的退讓。太子因反對皇帝修宮才被貶斥,但最後這座紫極宮還是要修起來,這宮中,總歸是天子說了算。
皇後問:“紫極宮年後就要動土,戶部那裡得先将銀子撥出來,賀相那裡怎麼說?”
“前日政事堂已經議定,賀相和岑尚書也點了頭,”謝神筠揀着要緊的事說,“倒是工部那頭,營造繕砌離不得他們,譚尚書還停着職,俞辛鴻的案子也沒有結果,工部失了主心骨,如今事都堆在了一處。”
“尚書侍郎不在,往下有四司郎中主事,往上也有統管工部的陸仆射,不管誰站出來,工部的事都得做下去,”皇後道,“工部侍郎的缺還沒補上,在四司裡挑個人先代着,至于譚理,叫他回來吧。”
皇後揉了揉眉心,皺出一絲倦意。她喝了口冷茶醒醒神,又說:“太子要為府兵翻案的事你應該也知道了。”
皇後道,“府兵通匪嘩變,是陛下定的謀反,這樁案子由三司審理,卷宗也給太子過了目,此時要來翻案,真是讓人頭疼。”
去歲淮揚進貢的兩船貢物在徐壽二州交界之地被劫,皇帝震怒,下令清剿二州境内匪患後,又查出是兩州府兵同水匪勾結監守自盜,事敗之後涉事府兵嘩變,最後以謀反罪論,首犯斬立決,從犯阖族流放。
貢船案謝神筠知道得不多,但也聽說過太子因覺兩州府兵被判得太重,多次上書求情的事。今次太子巡檢淮南,也到過徐壽二州,不知又是被什麼勾起了仁厚之心,尚未回京,為府兵求情的折子就已經遞上了政事堂。
賀述微召集三司議事,議的就是此案。
“殿下性情仁厚,卻也太過仁厚,難保身邊不會有二心之人使殿下迷了心竅,”謝神筠輕聲說,“聖人别忘了,各州府兵到長安巡值是太祖皇帝定下的祖制,如今戍衛宮城的禁軍可有大半都出自長安附近的州府。”
謝神筠點到即止,但皇後已然聽出了她話外之意。
以謀反定罪是天子聖裁,太子執意要為府兵翻案,到底是因為本性仁德還是想要拉攏各州府兵借機窺伺長安?
當朝太子試圖染指兵權,落在帝王眼中又會讓他怎麼想?
即便太子當真仁德寬厚,謝神筠也絕不會讓皇帝以為他隻是善良。
一個太過善良的儲君,對任何人而言都不是好事。